一周目(13) “櫻井先生……跟我求……(2 / 2)

他是僅有的一位找本田大叔修木屐的客人,修的還是女子的木屐。

而且不是一雙木屐,僅僅是一隻。

當時我正從小閣樓裡出來,準備出發去小酒吧換班,就看到一位未曾謀麵的客人出現在門外,手裡拿著一隻精致的木屐。

一般來說,本田大叔的顧客基本上都是工人、主婦、雜役居多,穿著都是極其簡樸的,來修的也一般都是些家常的小物件。

這位客人是一副文人的穿著,衣料有些舊了,但依舊是端正、嚴謹的樣子。戴著一副眼鏡,似乎有些羞於將自己拿著女子木屐的這件事公之於眾。

看到我發現了他,還嚇了一跳,有些緊張地推了推眼鏡。

我:?

看他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莫名地覺得出於禮儀,我應當等他們的對話結束之後再離場。

於是我整理著和服,安靜地坐下了。

“請問……這個還能修嗎?”這位先生的聲音因為緊張,語氣聽起來乾巴巴的,但出乎意料是一副好嗓音。

清潤緩和,咬字清晰,似乎文人說話都是這個調調,聽著讓人心情寧靜。

篤篤。

本田大叔敲敲身前的木地板,示意青年將要修的物品放在地上。

“啊,這個是木屐……!”青年將木屐輕輕擱在木匠麵前,似乎才發覺木匠渾濁的雙眼無法視物,輕輕地補充道。

“聽臨近的住民說,您修理的功夫了得,所以想請您看看!”

第一次聽人把“鄰居”說成“鄰近的住民”,這就是文人嗎?

好神奇。

我有些感慨。

那隻木屐是係帶斷了,修理起來其實非常簡單,隻需要把舊的係帶拔除,重新綁上新的係帶就好,而這位客人恐怕是沒有過經驗,因此不曉得修。

本田大叔也少有修理木屐的經驗,畢竟這麼簡單的修理工作,一般在家就可以完成了,一時竟然找不到適合的布料來作新係帶。

本田大叔的臉上久違地出現了有些為難困惑的神色,我心裡偷偷地笑了一下,把我頭上裝飾用的發帶取了下來,放到了本田大叔的手上。

“本田先生,你用這個吧。”

那根發帶是我從舊的腰帶上裁下來,簡單縫合之後做的。

我一般很少使用淺色腰帶,那條舊腰帶是年幼時從母親那邊繼承下來的,已經在歲月流逝之中褪成淡淡的粉色了。

已經褪色得有些發白的要帶上還綴著櫻花的紋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一根腰帶,我把它改做成了發帶,偶爾簪在發間,仿佛母親的手曾在我的發間停留一樣。

本田大叔接過我遞給他的發帶,摩挲了一下。

“好。”

本田大叔幾下將木屐的舊係帶扯掉,長著繭子的手指靈活地翻轉著綴著淺色櫻花的腰帶,普普通通的腰帶仿佛有了靈魂一樣在空氣中翻飛,靈活地打了個結,木屐上下左右翻轉幾下,那條淺色發帶就穩穩地嵌入了木屐裡,仿佛原本就是這樣的設計。

“來,給你。”

青年雙手合起,有些虔誠地接過了那支木屐,眼神微動,外頭的光照進他的眼睛裡,仿佛閃爍著微光。

“……謝謝您。”他把木屐按在胸前,鄭重地鞠了一躬。

本田大叔把青年給的修理費給了我,作為“購買”我的發帶來做“修理材料”的費用。

我推拒了幾次,未果,隻能收下。

收下時,青年正把木屐妥帖地收進袖袋裡,嘴角含笑,離去時隱約看得出幾分雀躍的背影。

這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如果不是我在某次受邀在桃子小姐家淺酌,看到席邊露出的熟悉的淺色櫻花紋樣的話。

*

“是櫻井和泉先生!”她的聲音俏俏的,但是又不似從前,似乎隱藏著幾分脆弱。

“那個書呆子~”她補充道。

桃子小姐眼神閃爍,不知道在想一些什麼。似乎是在回憶,又似乎隻是在發呆。

茶碗裡的水已經不熱了,隻剩下一點點餘溫勉強在桃子小姐蒼白的指尖,她的睫毛微微顫動,專注地看著手裡的茶碗,仿佛那是世間最寶貴、最易碎的瓷器似的。

她虔誠地將她捧著,仿佛捧著誰流下的眼淚似的。

“……和泉。”

她歎息著,將手裡的茶碗微微抬高,將臉頰從下至上地輕輕貼在隻剩餘溫的茶碗上,輕輕蹭動,像是經曆了風吹日曬,淒淒慘慘的小貓咪終於遇到了願意給它分一點食物的善心人,那樣地小心翼翼,那樣地討好。

又像是頂著暴雪和寒冷不斷前行的朝拜者,在力竭倒下之時恍惚間在滿天飄雪中看見了悲天憫人的大佛,在他的巨足之前的雪地上,獻上最純潔的膜拜之吻,那樣地虔誠,那樣地……悲傷。

“……和泉。”

好似在歎息。

啊……終於得到上天的垂憐。

為了這份垂憐,我願意用我的一切來交換的。

可是我還剩下些什麼呢?

我什麼都不剩下了……

為什麼不來得早一些呢?

來得這麼晚,在我的生命即將結束的前一刻。

如果我終其一生無法得到這樣的愛意,我不會覺得我可悲。

如果我我早一些獲得這樣靜謐而又悠長的愛意,我不會覺得我可憐。

可我快死了。

我的身體還年輕,我的心臟還在跳動,可是我的靈魂已經死了。

它精疲力儘。

無法再承受一絲一毫了,哪怕是祈求已久的……

已經遲了……

太遲了。

平靜無波的茶碗上突然泛起一點漣漪,好似誰被揪緊了心臟,在痛苦地喘息似的。

長睫濡濕,水珠從桃子小姐緊閉的雙眼中留下,一些順著茶碗流進水裡,一滴又一滴,一些順著桃子小姐的臉頰溜到尖尖的下巴上,滴在和服上,留下一朵朵小小的花。

水已經涼了。

這裡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了,仿佛隻是幾個呼吸之間,僅有的溫暖便被剝奪走了,一絲絲的溫情都不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