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三十一年,四月。
瘟疫傳至京都已三月有餘,皇帝將顧影的除瘟之法推行民間,一月左右便開始見效,到了四月,皇城內外皆河清海晏,再無疫病肆亂。
民間百姓一掃陰霾,親朋好友走門串戶,飲宴聚會,不亦樂乎。
自此天下人皆稱頌衛後賢德,愛惜黎庶,施展仁恩,理當受後人景仰。
然皇帝卻對衛枕愈加寡情冷淡,當前形勢之下,前朝有三朝元老衛首輔掌政,後宮又有衛枕母儀天下深得民心,怎能不讓皇帝對衛氏心生忌憚,而這忌憚越深,他便對衛枕越是冷待。
自立衛枕為後起,皇帝明麵上與她相敬如賓,實際上卻連夫妻之實都不曾有過,皇帝心裡清楚,衛枕是衛家的女兒,她若誕下皇子,那便流有一半衛氏的血脈,衛氏在朝中樹大根深,若是起了廢帝立子的心,自己的皇權危矣。
人在重壓之下便會去找彆的路子排解憂慮疏通抑鬱,當今天子也不例外,一向勵精圖治的皇帝近日開始沉湎於女色,搜羅了一批環肥燕瘦納入後宮,仍不儘如意。
皇帝浸□□色,群臣心焦,衛枕倒不甚在意,皇帝的沉迷和對自己的冷落,讓她不必終日忍受苛責,倒是給了她一個喘氣的機會。
她與皇帝自結發以來,相見也是漠然,她早已對男歡女愛郎情妾意不抱任何期許,進了這深宮,她早已習慣了孤枕,習慣了獨守深閨,反而要是哪天皇帝對她親近些,會令她頭皮發麻犯惡心。
經此一疫後,顧影在宮中的威望也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身邊巴結討好的也就前赴後繼地來了。
顧影不大喜歡應付這些人,每日分內的雜事辦了了,就索性將自己悶在暖閣繼續替衛枕抄滕經書典籍,兩耳不聞窗外事。
眼下春暖花開,瘟疫消散,顧影卻日漸沉悶起來,她坐在桌案前魂不守舍。
“等到瘟疫散去,我會請旨皇上開恩,赦你出宮。”腦海中不知怎麼的就冒出這句話來。
顧影的心開始越來越慌,這句話就像是把刀懸在她頭頂,隨時都會砍下來似的,讓她整日心神不寧寢食難安。她知道離衛枕所說的期限越來越近了,或許是明日,或許是今日,或許就是下一秒,隨時她都會被遣出宮去,出了宮便再也見不到她了。
顧影取過一卷竹簡攤開,竹簡上空空去也,她提筆寫下‘衛枕’二字,筆尖停頓,怔怔發呆,又不知怎的就覺得心裡難過的厲害,倘若離了宮,衛枕她,她是否會想起自己?哪怕隻是偶爾想一想。
可自己很想念她,哪怕是一日不見,滿腦子都是她,顧影忽然間極為強烈地想念起衛枕來,很想現在就衝到衛枕麵前,緊緊抱住她,告訴她自己真的很想她,自己真的離不開她,自己是真的喜歡她。
這股無力的想念像是將她心底掏空,顧影筆尖顫抖,在竹簡上又落下一行,寫的是蘇軾的《點絳唇》。
“燭影搖風,一枕傷春緒。歸不去,鳳樓何處,芳草迷歸路。”
在這天地之間顧影無依無靠,無家無根,想回去卻又回不去,不知今後將往何處,也不知餘生還有什麼牽掛。這份愁緒激得她一時間委屈得落下淚來,兩滴淚水剛好落在‘衛枕’二字之上,將墨色暈染開來。
程不染恰從門外進來,手裡捧了個小盒,這回不是食盒。
顧影不想讓人瞧見自己偷偷抹眼淚的樣子,連忙用袖子一掄,把臉抹乾淨,轉而笑著問:“今兒個又給我投食什麼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典膳姑姑把奴才當豬養呢。”
因在方艙院照拂病患之時,程不染新創了個叫做‘橙玉升’的食補羹湯,被尚食姑姑破格晉升為司膳司典膳,正七品的女官。顧影心裡為她高興,便禮尚往來,模仿她之前打趣自己的模樣,故意打趣程不染。
程不染臉皮薄,不禁逗,羞著臉低頭道:“我想把好吃的都給你嘗嘗。”
“好啦,我逗你呢。”顧影忙拉住她的手坐了下來,語氣輕快道:“我是想說謝謝你,凡是好的都記著我,這世上也就你對我最好了。”
程不染未料到顧影如此直言不諱,更沒想到顧影對自己舉止如此親密,顧影的手指接觸到她手腕上的皮膚時,她隻覺脊梁骨驀然一陣酥麻直衝頭皮,心頭跟著戰栗起來。
而顧影卻對程不染這份小女兒的心思渾然不覺。
這間暖閣本就是為了臨時存放靜憩閣的書,特地尋的一間空置的小屋,也為了方便皇後隨時能取閱,故離寢殿很近。
這日午膳,衛枕依舊沒什麼胃口,隻淺淺食了幾口,便想回寢殿歇息,誰知走著走著竟不覺走到了顧影的門口,停下了腳步。
“娘娘,小顧子在裡頭抄書。”幽蘭覷見衛枕神色猶疑,試探道:“娘娘可要去瞧瞧?”
衛枕臉上顯出恍惚之色,自焚化場一麵後,似乎很久都沒見了,她頓了一頓道:“幽蘭你去幫我取件薄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