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太陽半落不落的時候,宮禁內的長道上落下灑金似的碎光,林瑄半邊身子落在碎金裡,身段恍如謫仙,看得兩個小太監一霎時竟有些癡了。
卻聽林瑄抱臂道:“你們怎麼當差的?怎麼嚴公子前來拜會,我竟都不知曉此事?”
平日裡林瑄不是愛挑事的主,因而嫌少露出這樣嚴厲的神色,小太監被他問得一怔,這才從綺色中回過神,委屈道:“爺,這不是你說的‘若是嚴公子來拜會,不必通傳,讓他進來便是’”
林瑄明顯不信:“少來,我可沒說這樣的混賬話。定是你們誑我的,若不然,就是有人假傳我諭令,當心你們屁股!”
兩隻白鸚鵡站在房簷下,也跟著叫喚起來:“當心屁股!當心屁股!屁股!”
林瑄於是狠狠瞪去一眼。
兩個小太監做出兩臉無辜狀,垂頭道:“爺,真是您親口說的——您向來洞察秋毫,奴才哪有膽量誆騙您呢!若不信,當初說這話時二殿下也在,您儘可以問二殿下。”
林瑄上上下下打量二人幾眼,卻見二人垂眸耷眼麵色委屈,頗有點倒黴催的王八樣,心底略動搖:“果真不是?”
兩人連忙道:“果真不是!”
掛在牆上的兩隻白頭鸚鵡仍要湊熱鬨,翅膀翕動撲騰著,正要高叫時忽聽得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便聽那人憂慮中略帶無奈的聲音:“七弟,怎麼站在這風口呢?可大好了?”
林瑄側過頭,卻見一個高挑清瘦的青年緩步而來,粉麵桃花眼,麵上恰如三月春風,正是他二哥,林瑱。
林瑱和林瑄都是先皇後所生,先皇後故去時林瑄還隻是繈褓嬰兒,清和帝下旨將二人養在一處,玩在一起,乃至於林瑄用過的肚兜、掛過的長命鎖,林瑱都為他洗過收拾過。因而從小到大,兩人都是最親厚的交情。
此刻林瑄甫一見他,眼睛一亮,當下扔下兩個待罪小太監,快走兩步,拉住林瑱的手,道;“二哥來得太巧,我正要找你。”
林瑱便用另一隻手為他攏了攏外披,撥去他耳側的兩縷碎發,失笑道:“你的事我都從皇祖母那都聽說了。父皇可真是被氣著了,因而下手狠些,不過可不許抱怨——有什麼事,進去說。”
兩人便並肩回到寢殿。殿內的床鋪上還留殘留著林瑄捂出來的餘溫,燭焰卻將斷未斷,被尾隨兩人登堂入室的穿堂風吹得半死不活。林瑄合上大門,取出隻火折子點燃兩支蠟燭,又從鎮紙底抽出一紙蓋了私印的信封,交給林瑱:“二哥,實不相瞞,我想讓你幫忙送封信,趕巧你就來看我了。”
林瑱從他手中接過,順勢在八仙桌旁落座,拿在手裡翻看兩眼,抬頭疑惑道:“你既要給溫先生寫信,大抵有事相求,何不如自己親去拜會?”
林瑄撇撇嘴,坐到林瑱對麵咕噥:“二哥,你還不知道你弟弟什麼人麼?我這樣臭名昭著,溫先生怎麼肯見我。”
說著,自暴自棄道:“以前父皇總說溫先生看重你、說你讀書刻苦,過目不忘,將來必成棟梁之材;每每如是,又總要帶我一筆,罵我沒出息,隻愛胡天海地折騰他們。你可知,我在你陰影之下過得有多如履薄冰!”
說這話時,林瑄中午不得休息的後勁又漲了上來,連連哈欠,眼尾泛紅噙淚,看得林瑱微微心疼。心道自己這個弟弟向來紈絝愛玩慣了,小事父皇可以不計,但這次委實鬨得太狠,又牽連到首輔嚴惟墉的長子,父皇生氣也是理所當然。大約是想讓溫先生替他開口求求情,不要再讀一年國子監就是。
但像溫春航這樣的鴻儒先生,早幾年奉旨侍講時差點被林瑄氣昏過去,恐怕得他拜帖也隻稱病不見。因此林瑄走投無路,才如此可憐地向他求助,隻怕是將他當作救自己脫離苦海的唯一稻草了罷!
思及此,林瑱神色愈發溫柔,在林瑄委屈的眼神中收下信箋,隨後起身緩步至他身後,鬆了頭上亂糟糟的發帶,替林瑄重新束起發來。
他二哥自幼常常替他束發,手法很是不錯。林瑄又是一聲哈欠,靠在八仙桌旁盯著桌上那枚小瓷瓶,道:“若是這封信溫先生收了,我便改日便去拜會。嗬,父皇總說我不學好,這次我可是要洗心革麵了!”
這話林瑱倒沒當真,從前林瑄乾壞事被罵被打,便愛賭氣這麼說,但到底這麼久了卻不曾改過。於是林瑱不答,隻是順著他的視線,目光落在孤零零的白瓷瓶上,道:“暫且不說這個,你養好身子最要緊——方才我看那瓶身竟印著春暉堂的刻章,這庵廬所用藥材都一等一的珍貴,父皇到底還是心疼你。聽說以前有人疫症後奄奄一息,用此藥一服,一月便有起色,轉年竟大好了。”
林瑄唔了一聲,道:“好生玄乎。”
好生玄乎,嚴復微連拉下臉道歉都不肯,哪裡舍得弄來這麼珍貴東西給他?
林瑱三兩下幫他束好發,又和林瑄說了會話,便要回府讀書去了。
他如今雖然早已從國子監畢業,但日日課業不停,虛心求教,當真是先生們夢寐以求的好學生。
林瑄送他出殿,回房字斟句酌地寫書牘。他微垂著頭,三月初的春風輕輕拂上麵來,溫柔有如撫摸。天色漸晚,一輪眉月吊掛天邊,彎彎似笑。
兩日後,書牘奉與禦前。卻還未等到林瑱送去的信碰個丁卯回音,倒是清和帝與大儒溫春航先行一步,於書房召見了林瑄。
轉月過去,溫春航奏疏,內閣藍批通過,皇帝朱批得行。國子監改製巳酉八月正式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