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大鍋從天而降,林瑄這才從字畫上挪開眼,終於正眼瞧了說話的侍從兩眼。
但見那人衣著不凡,鼻孔衝天,模樣神氣得倒像是皇帝禦賜給他的免死鐵券。單看穿著打扮,林瑄一時也想不起自己是否識得京畿中還有這號打著他名義,出門敗壞名聲的狐朋狗友。
他本意隻是來撿個人,刷刷功德,卻不幸碰上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人,真是叫人心情不快。
侍從得意洋洋地收了東西,不想人群中也有真識貨的,忽指著那枚掛著流蘇的符牌高叫道,“大夥,這的確是七皇子的東西!我當年進宮排隊遞禦狀,在宮裡見過這枚腰牌!”
既有人佐證,嘰嘰喳喳的喧鬨聲便越發大起來,侍從在人群中間,趁機道:“既有人認得此物,那大夥更應知道咱們七皇子生來天潢貴胄,心腸極好。去年贛南流民流竄京畿,還是七皇子同各位大人一道來施粥的,這樣好的人,又怎可能為著一幅畫爭執得失了臉麵!”
這番話確實有理,圍觀之人越想越是這麼個道理,於是應和的人更多,不知是誰忽然高叫一聲“送奸商去官府啊”,緊接著祝玉泉搭的書畫案被人趁亂狠踹了一腳,四條腿瘸了其一,端放其上的書畫登時一斜,嘩啦撒了一地。
眼看人群中推搡得起勁,燒雞大叫一聲少爺小心,一個箭步護在林瑄身前,肩膀擋住不知從哪揮來的拳頭,場麵一時正亂,卻聽身後少年冷笑一聲,忽然按住他的肩,高聲道:“諸位且慢!”
他的聲音不算很大,卻如一支穿透嘈雜雲霧的箭,自帶一股淩冽之勢,震懾得推推嚷嚷的人群倏忽安靜下來,目光探究疑惑,齊齊看向這位儀表不凡的少年。
侍從踹了一把地麵上被踩得不成模樣的字畫,帶起一灘泥,從人群中抬起頭來,不耐煩地打量著林瑄:“咱正教訓這人麵獸心的奸商,你跳出來做什麼?莫不是你和他一夥的,想護著他?”
他家殿下長這麼大還未被人這般無禮對待過,燒雞登時火冒三丈,擼起袖子便要去跟人打一架,走出兩步卻被林瑄揪著領子拽了回來。
林瑄不疾不徐道:“你既說你主子是當今聖上七皇子,那你也應當知道,七殿下幼時曾師從吳穀子,學過一段時日仕女圖。隻可惜後來七皇子因身子虛弱,久居深宮養病,沉屙不愈,吳穀子這才辭去翰林待詔一職,此後隱居深林再不出仕。”
侍從猶疑了一下,遂又恢複了那幅鼻孔朝天的模樣:“不錯——可你說這些,也不過承認了七皇子與吳穀子大師師生情深罷了。可這窮酸書生假冒大師之名攏財騙財,今日是一定要扭送官府,方才能給大夥一個交代!”
他說著,掄起手便要去扭祝玉泉,卻一把抓了個空。抬眼一看,卻見那人早已施施然拂袖溜到了林瑄身後,一雙眼微微眯著,唇角似翹非翹,嘲諷得很。
侍從大怒,指揮著幾個小弟去抓,話未說出口,便被林瑄擲出的鎮紙咚一聲打中手背,黑紅色的皮上霎時間紅了一大片。
“你!”
“稍安勿躁。”林瑄笑道。
說來這打人的功夫也是跟他父皇取經來的,平日裡林璫狡黠處處提防,太克他,林瑄總打不著,不想今日竟有了用武之地。
他從地麵撿起一幅尚還算完整的畫,遞給燒雞,“你既如此篤定你家主子跟吳穀子學過仕女圖,可你卻忘了,但凡聽過吳穀子大名的京畿人都知道,吳穀子山水畫造詣一絕,卻從不畫仕女圖。”
人群中一靜,侍從從嘴裡嗬了一聲,聲音卻沒有方才的理直氣壯:“不過一時記錯罷了——山水畫也好,仕女圖也罷,總之主子跟這位大師學過字畫,關係匪淺,自然比你們這些人知道得多太多!”
“是麼。”林瑄嗤笑道,“可惜,可惜。”
他接過燒雞清理過淤泥的山水畫,回身在案上一橫,側身一讓,叫裡三層外三層看熱鬨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玉指卻抵在畫上邊緣露出的雪白絹布上,道:“諸位可看好了。這幅畫所用布匹乃是宮內尚工局特用的織腳布匹,雙麵雙繡,這等工藝僅有尚工局一家,便是蘇州織造江南織造也難以模仿。”
他頓了頓,快速掃了那侍從一眼,“常人可沒有路數得到這匹布,當年吳穀子教過七皇子不假,可你知道這布匹本不是皇上賞的,而是七皇子偷偷去尚工局給他搶來的!”
不給他爭辯的機會,林瑄接著道:“ 你口口聲聲說你家主子便是七皇子,怎的你主子竟連他自己最慣常用的布匹都不認得了?”
這一番話下來,原本篤定祝玉泉就是招搖撞騙的人卻生出了些許猶豫:這華服少年一看便知身份不凡,說的話大約真的有幾分可信罷?
那侍從張了張嘴,沒說出分辯的話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盯著林瑄看了一會,忽然想起什麼,抓起腰間符牌尖聲道:“大夥休要聽他信口雌黃!這符牌可千真萬確就是七皇子的!我看這廝便是同夥,眼看事情敗露便出來攪亂大夥視線——”
林瑄一雙眼在他手裡的東西上頓了幾頓,幽幽笑了:“這玩意倒的確是抵賴不得的。隻不過我倒是好奇:我的腰牌,怎會在你這等潑皮身上?”
他話音未落,人群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車軋路聲。一輛裝潢華貴的馬車停駐人群外,緊接著從馬車上下來個白衣白袍繡白鶴的人,同來的下人高喝兩聲“讓讓”,在小廝護送下撥開人群三兩步走到一片狼藉的畫攤中央。
林瑄抬眼瞥了眼,卻見這人眉眼和嚴復微倒是很像,隻是眼角吊梢,眉目輕佻,一身和林瑄性情相投的紈絝子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