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惡可惡,林瑄在桌前坐了一會,忽然長長一聲歎息,覺得自己委實太冤枉,於是仍舊不自覺地將所有過錯推到林璫身上——不過仔細算來,這本也就算是林璫的鍋。
上輩子他們兄弟倆偷摸逃出宮外玩,卻因為林璫被抓後臨陣叛逃,把他出賣給清和帝,因此將功折罪,最後隻有林瑄一人被罰了一個月的銀子。
林瑄挨了頓罵,又被狠狠罰了錢,回來後心裡一直不痛快,便日夜琢磨著如何製裁林璫。不想這輩子重返國子監,此時距離這事加起來也有二十多年之久,他哪裡還能記得如此雞毛蒜皮的破事?於是陰差陽錯之下這才有了今天這樁錯案。
下次,林瑄暗道,下次定然要好好算上林璫一筆。
百無聊賴地在案前坐了一會,忽聽偏殿傳來一陣聲響,嚴復微動作倒快,不到半個時辰便出了浴桶。
現下他重換了林瑄八百裡加急去林瑱屋裡順的衣衫,青綠翠袍,沒方才的驚豔之感,卻比那件合身了許多。
嚴復微頭發還濕著,發尾猶還淌著水珠,索性不再以玉簪束發,隻長長地垂落胸前耳後,嚴復微麵帶歉意,一副客隨主便的模樣,在小太監的引領下來前廳和林瑄對麵坐下。
林瑄叫人給他上了碗熱茶:“嚴兄,看你臉色欠佳,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茶盞被人送到他麵前,嚴復微也不推拒,從善如流端起瓷杯,半掩麵喝了,又聽到林瑄問:“不知嚴公子這次進宮,可是要去麵見父皇的?”
嚴復微要和他一起拜會溫老先生是一定的,卻不可能專程為了這一件事進宮,以他這樣的小心眼,隻怕巴不得再也看不見林瑄才好。
卻見嚴復微放下茶盞,淡淡道:“方才先去陛下那謝了恩,領了些囑咐。”
林瑄直覺這句“囑咐”八成和自己有關,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聽嚴復微接著道:“陛下字字玉言,在下受益匪淺。陛下言,你我同為溫先生門生,理應相互扶持,切勿生了嫌隙,為奸佞小人所笑。日後嚴某還多倚仗七殿下,望陛下不吝賜教。”
林瑄心道他老爹倒算料事如神,連日後嚴復微因嫌隙推翻大庸自己作皇帝都料的到,嘴上卻仍舊謙遜,一派好好同門的模樣:“不敢不敢,我還要多向嚴兄學習,好生改改我這風風火火的毛病。”
大約嚴復微也對他一貫的“積極認錯,死不悔改”風格頗有耳聞,聽了這話並無多少波瀾,隻淡淡一笑,也並不接話。
兩人便麵著麵枯坐了好一會。
林瑄是個天性愛說笑的性子,哪怕是與京畿上了年歲的老婆婆都能聊上幾句。可他此刻坐在嚴復微麵前,卻忽覺自己對麵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冰,一連幾番話到嘴邊又被咽回去,好像有了那股自內而外的冷氣散進屋子,夏天連冰塊都不必熏了。
到了最後,反倒是嚴復微先開了口:“你那日的傷……可好全了?”
他說話間略帶遲疑,林瑄猜想多半是在斟酌著沒話找話,也不戳穿,隻當兩人發小多年感情好,展顏一笑道:“說起這個,我還得多謝嚴公子的小瓷瓶,若非那日二哥來提了一嘴,我竟不知這小瓷瓶裡的膏藥千金難得,想必費了嚴公子不少功夫。現下抹了快半個月,已然活蹦亂跳了。”
嚴復微點點頭,這次看著倒有了點真心誠意的笑容了——儘管林瑄仍舊能從中讀出一點冷意來。
“不知殿下何時空閒?幾月後國子監開學,在此之前還是先去拜訪溫先生,儘一儘師生之禮的好。”
林瑄便道:“這自然。眼下也沒活計,不如挑個好時候,先給溫太傅備些束脩,再登門拜訪。”
他想了想,“溫先生向來喜愛字畫古籍,不如嚴兄改日一起去畫市看看?”
嚴復微並未推拒,兩人定好了時間,又閒聊少敘,待到他一頭長發乾得差不多了,由林瑄起身送至殿外,直至再看不見身影,這才總算送走了這尊大佛。
然而眼下,還有另一尊大佛等著林瑄去拜會。
燒雞給祝玉泉安排了客房休息,但皇子宮中的空廂房,稱作客房,實則便是幕僚所住之所。
林瑄來時祝玉泉已換了一身乾淨衣裳,正坐在椅側翻看一本誌怪文章。他的衣衫因為嚴卻暇家的下人濺了好些泥點子,現在身上這身是他自己隨身換洗的東西。
見了林瑄,祝玉泉隻抿了抿唇瓣,垂下眼瞼沉著嗓子,嗓子如同被沙礫滾過:“……方才還未來得及言謝,多謝殿下相助之恩。”
這語氣,便顯然是不怎麼感激他幫著自己解圍了。
林瑄也不欲廢話,索性開門見山,停在他身前,並不落座。兩人一站一坐,頗有威壓之勢。
他看著眼前這位日後大庸的肱骨之臣,忽然笑了聲。
哪怕再忠貞之人,也免不了為著點小心思算計,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如是而已。【1】
“先彆急著謝恩啊,祝公子。”林瑄斂了笑意,麵容逐漸變冷:“這恩孤如何受得起?恐怕你因孤橫插一腳沒能得嚴首輔青睞,正心懷不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