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意 大約,他是真的醉了。(2 / 2)

“這還不簡單!”喝成猴屁股臉的趙岩青狠狠打了個酒嗝,高聲嚷嚷:“主意誰提的,誰就去找嘍——大家放心,七殿下鳳子龍孫,哪有敢在他太歲頭上動土的道理。”

聽了這話眾人是欲言又止,偏偏趙岩青又是那酒品忒差的主,大醉之後絲毫看不懂人臉色——

誰看不出嚴復微今日心情極差,自開學大典後便麵色黑得要滴墨水,大約他們嚴氏兄弟嫌隙頗深,在外人麵前也懶得維持兄友弟恭的麵子,爭吵起來什麼老底都揭,什麼話都敢說,隻差動手打一架。

而林瑄更不是個好欺負的人,自幼起便在宮內橫行霸道,三歲折了皇帝的典藏字畫做紙飛機、五歲烤了寵妃陳貴妃養在宮裡的心愛八哥煲湯喝,除了皇上太後能製得了他,還沒在誰手裡吃過虧。

這兩位若放在一起去,豈非要翻了天?

這是萬萬不成的。

於是眾人無聲無息地將目光落在這裡最年長的陸師兄身上。

陸子涉一噎,身為社恐的學術混子,他被一雙雙眼睛看得心臟焦躁跳動,隻恨不能當眾找個地縫鑽進去。

但好在,嚴師弟是個好師弟,並沒有讓陸子涉為難。

喝了酒的嚴復微或許好說話些,趙岩青的提議並未被他冷酷回絕——大約也算良心發現,因為嚴復微朦朧地意識到,這位數日前和他一起去登門交束脩的七皇子,確鑿身上剩不了幾兩銀子了。

於是在嚴復微下一樓轉了一圈遍尋無果,福至心靈地去後院碰碰運氣時,看到的便是倚在廊簷柱子下正淺淺睡去的林瑄。

少年身上還套著工部院的衣衫,暗色雲紋在樹蔭下攪碎的日光中熠熠生輝,衣衫搭落在靠欄內,正歪著腦袋闔眼睡著。

林瑄的酒量很淺,還很上臉,平日裡的一張粉白麵皮此刻被酒氣熏得漫上紅霞,連被衣襟遮住的修長脖頸也裸露出一點淡淡的粉。

嚴復微的腳步一緩。

他忽然想到,這似乎並不是自己第一次看到這位不學無術的七皇子睡顏。

早在他在考場上被潑了墨汁,遭到這場無妄之災時,就已在宮中領教過林瑄乖巧安靜的模樣。

——是的,乖巧安靜。

自出生就和混世魔王掛鉤的林瑄,大約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還能和這四個字扯上關係。

然而現在,嚴復微站在揉滿碎光的廊簷下,酒樓裡若有若無的絲竹聲自耳邊一掠而過,隔了三丈遠,他的酒意被風一吹,竟有一絲清醒。

腦海裡不可控地回想起那日他被迫無奈、無比恥辱地走進安處殿時,這位七皇子隨意地長發披肩倚在門檻的模樣。

大約因為日日熬夜罰抄《孝經》,林瑄的臉色並不好看,單衣加身時更有種脆弱的漂亮,偏偏一開口還盛氣淩人,與嚴復微幼時曾養過的一隻野貓竟如出一轍。

……酒釀可真是個荒唐的好東西。

踏著細碎的金光,嚴復微放緩腳步,輕輕走到他旁邊。林瑄睡得很沉,養在深宮裡應有的心眼子是一樣沒點,毫無戒心,甚至在感受到身旁有生人氣息時,還下意識往他身上靠了靠。

幾乎是刹那間,嚴復微竟恍惚了一下。

曾幾何時,他養過的那隻狸花也是如此,無論睡覺還是討食都喜歡往他懷裡紮,睡時必然不會安分待在窩裡,定要纏著嚴復微一同睡覺。可若他心血來潮伸手去摸,卻又立馬炸毛,露出尖爪呲著胡子嗷嗷叫。

可後來,那隻狸花死了。

大約是被喂了毒,又或者是彆的什麼。嚴復微不清楚。

等到他滿心歡喜地去找他時,卻發現狸花已軟軟地倒在窩邊,嘴角鮮血淋漓,一雙眼卻還是睜著的,眼瞼留有淚漬,看著頗竟有傷心之意。

安氏曾對他說,嚴府不養閒人,不養蠢人,不養無用之人。

借此進行同等代換,嚴府自然也不會養一隻看起來好看,卻毫無用處的貓。

自耳側垂落而下的烏發隨著嚴復微彎腰蹭得林瑄臉頰微微發癢。

他一手小心環過林瑄肩頭,另一手則穿過他的膝間,將人從廊下微涼的木頭上抱了起來。

今日陽光很好。

酒樓二層,陸師兄他們大抵還在玩著什麼“有問必答、小的遵命”的無聊遊戲。

但如今嚴復微一壺酒下了肚,隻覺得頭疼非常,偏生頭腦仍舊十分清醒,過去十幾年,自他記事起的記憶便如飛花絲雨般湧入腦海——

母親失血而亡、孤子異鄉求學、直到後來被嚴閣老千裡迢迢地找上門來認祖歸宗,他才終於能得以喘一口氣,不必日日為一口飯奔波四五公裡受儘白眼。然而這口氣的代價卻又委實昂貴,為此,他在嚴府還了快十年的債。

嚴復微向來不是個囿於囚籠之人,也並不會為自己所受所得而傷天感地。然而今日日光如此好,絲竹聲又如此宛轉悅神,他卻徒然生出股孤獨寂寥之意來。

大約,他是真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