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復微很快後悔。
並非是他沒有愛心,隻是這段從酒樓回國子監的路,因為懷裡多了個醉鬼而格外漫長。
他原本提議把爛醉如泥並且酒品極差的林瑄送回寢宮,此話一出,卻遭到了四皇子八皇子的竭力反對。
清和帝向來反對還在讀書的皇子偷偷喝酒,如若這件事被傳進了清和帝的耳朵裡,那他們幾個不死也要脫一層皮。
聽起來家法倒是很嚴,還很具有威懾力。
為了幾位皇子的安危著想,於是隻能作罷。
但很快,嚴復微遇上了另一件麻煩事。
林瑄確鑿不是那種喝了酒就倒地耍賴、或者吵吵鬨鬨喋喋不休之人,甚至喝醉後還會變得分外安靜,趴在他懷裡不吵不鬨安靜如死。
隻是,唯有一點。
嚴復微欲語還休,他胸前的衣襟因為水漬的緣故還滲著股涼意,林瑄恍若未覺,隻是將腦袋埋在他胸口,嘴裡嗚嗚咽咽地不知在琢磨些什麼。
他的臉上還安靜地淌著淚痕,稍長的眼睫被淚水濕潤,顫顫地粘成一簇,眼尾被衣衫布料蹭得通紅,雙唇咬著抿成一條線。
隻一眼,嚴復微就知道林瑄哭了。
他哭得這樣安靜、這樣傷心,連喉嚨裡的嗚咽都被緊緊咬著不肯出聲,隻是趴在他的懷裡微微顫抖,看起來脆弱又可憐。
過去在嚴府,嚴復微曾見過很多人哭。這些人大多身不由己,有的是罪臣子女後代被貶為奴籍,被嚴府買回來做丫頭使喚的。白日裡遭人打罵白眼,入夜時分便能聽見那間窄小陰暗的廂房裡,傳出她們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但更多時,是嚴惟墉納來的寵妻嬌妾,為了分得些許寵愛而無所不用其極,哭得梨花帶雨婉轉動人,隻為嚴閣老能多看她們一眼。
可他第一次知道,還有人能哭得這麼沉默,卻又這麼傷心。
嚴復微心情微妙,扶著人攬住他的肩,輕輕地撫著背,為他順氣。
向來七皇子沒心沒肺,天不怕地不怕,還能有什麼事能叫他如此傷心?
因為被延畢?
以林瑄的性子,大約沒這個可能。
那麼,是因為今天輸了錢?
……這倒確鑿是有可能的。
風宴樓的酒後勁還在,身上倒沒有什麼彆的不適,隻是腦子很疼,偏偏又超然的冷靜,以至於嚴復微這時候還有餘力亂想:若林瑄真是為了酒錢這樣傷心,那麼惹他成了如今模樣的罪魁禍首,大抵就是自己。
於是他道:“你彆哭,今日的遊戲不作數,等回去後你花了多少,悉數記在我賬上便是。”
解鈴還須係鈴人,還是要從根源上解決。
但大多數時候,一個酒鬼是很難一下子哄好的。
因此林瑄在聽到他的聲音時,先是短暫地清醒了一下,而後麵色唰得白了下去,推開他踉蹌著退後到安全距離,活像青天白日見了鬼。
——不,也許更像是碰見了滅九族的仇人。
但他還是認識嚴復微的。
林瑄的眼睫上還落著淚漬,呆愣片刻後神情哀慟道:“嚴慎嚴慎,你又來殺我了嗎?”
這是一個很怪異的問題。
酒鬼是沒有行為邏輯的,因此嚴復微判斷,他大約是在做夢。
嚴復微自己也大大的難受,隻能耐著性子誘哄著人繼續往回走,起初林瑄還神情戒備,死活不肯讓嚴復微走在離他少於一尺的距離,然而酒勁逐漸上頭,待到兩人終於磕磕絆絆走回國子監時,林瑄已經一頭栽進了嚴復微的懷裡。
最後一段路,是他不顧臉皮,死活要嚴復微抱著他回去的。
嚴復微將人抱上了床,好心為他掖了掖被腳。
這會林瑄已然睡熟了,裹著一身臟衣裳縮進國子監統一發放的被褥裡,呼吸既穩而輕。
嚴復微安頓好了人,連衣裳都沒換,便出門去尚還開放的國子監公廚要了兩碗酸梅湯回來。
夏日炎炎,沿路的花柳幾乎被燒焦,因此公廚遞給他兩碗湯之餘,還好心地額外附贈了兩枚冰塊。
然而待他回來時,卻發現方才還安安靜靜躺在自己床上睡覺的人,竟就這麼沒了人影。
嚴復微取來兩隻碗,將兩碗還冒著冰涼白氣的酸梅湯放在了八仙桌上,去床鋪邊叫了林瑄一聲。
而後,他便聽見身後地麵上傳來碗盞跌落破碎的聲音。
“。”
嚴復微額間一跳,轉過身來便見林瑄赤腳踩在一灘酸梅湯之間,頗為無辜地和他四目相對。
兩碗酸梅湯隻剩了一碗。
*
林瑄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大庸京畿被圍做孤城,戰火硝煙四起,彼時他腦袋上的戴孝還沒來得及取,便被一群文武大臣強拉著,登上了他父皇曾經坐過的龍椅。
祭天,祭地,祭祖,三拜九叩。
等摸到了傳國玉璽,戴上了君王十二旒,林瑄才知道,在他手下,如今的大庸正瀕臨著國破家亡。京畿被困,南方三郡趁機揭竿起義,破了徽州駐守軍,正在往南京進發。而祝玉泉將軍手下的天策軍,則在山海關抵抗塔爾努的鐵蹄時全軍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