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鄉裡們的喧嚷拋在身後,徐歸遠嘴裡銜著根狗尾巴草,不緊不慢地趕著那不耐煩卻不得不老老實實拉車的騾子出了村,入目是一派田園風光。七月下旬的時節,高粱穀子、苞米花生、大豆小豆,皆是熟了七八分的光景,連天蔽日,糧香靡靡。縱然徐歸遠已是處江湖之遠,見到這樣景象,酸澀內心之中,仍是替高椅子上那位歡喜起來。
新朝初立,就是豐年,想必國中許多大事,也可有支撐了。
大清水莊距陽疃鎮不遠,約莫五裡地的樣子,騾車穩健,走了兩刻鐘多點的功夫,就有齊整街道映入眼簾,竟是個頗為繁華的大鎮。
寬街通衢,儘鋪青磚,雖非集日,也是人來人往,稱得上“熱鬨”二字。沿街是大大小小的鋪麵,多是一層,也不乏二三層的酒樓、大店,各色招子劄幌應有儘有,進出的人也絡繹不絕。
“生藥鋪怎麼走?”皮匠記憶很是混亂,徐歸遠一時難以辨明,就溫聲細語地向過路之人打聽,左拐又轉,終於尋到了一家極大的鋪麵,朱漆牌匾上“萬春堂”三個鎏金大字閃閃發光。
“到了。”徐歸遠將車停下拴好,就去扶柳官,“來,小心些。”
柳官仍舊是縮在板車上,神色麻木而茫然,似乎是在思索什麼。冷不丁地,見徐歸遠朝他伸出手,幾乎是本能地舉起胳膊,擋住頭臉,眼中的驚恐幾乎溢出來。
徐歸遠的動作就是一頓,隨即苦笑著舉起雙手,做人畜無害狀:“我不碰你,你自家慢慢地下來罷。”
柳官睫毛輕顫,良久,才飛速地瞥了徐歸遠一眼,慢慢放下手臂,瘦骨嶙峋的脊背起伏顫抖。
他兩個這邊正在墨跡,那邊,店裡走出一個小夥計來,看了那騾子一眼,就不耐煩地擺手道:“哎哎哎,這哪裡來的鄉巴佬,這麼大一個車擋在俺門前,還叫不叫俺做生意了!”
徐歸遠:……
他停車是在道邊歇馬的地方,離這藥鋪足有兩三丈遠,且又不是正在他門前,怎麼算,也誤不了他家的買賣。
這樣鳥氣,受之無益,徐歸遠才想發作,眼角瞟到瑟縮著的柳官,又“咕嘟”一聲,將那氣性咽了下去,隻作沒聽見他放這樣狗屁,溫柔地招呼著柳官往鋪子裡走,“有門檻子,小心絆倒了。”
“哎,你這人……”夥計跳腳,“說你你還上臉了,俺們主子在家,你一身臭汗,進來乾……”
他最後一個字沒說完,因為那客人抬眼淡淡地瞥過來,不知為何,就叫他卡住了殼。等他反應過來,吵著要去攔時,徐歸遠已經領著柳官站在了櫃台前,正和打著嗬欠的老掌櫃說話:
“勞駕先生,敢問咱這鋪子裡也有能醫外傷的郎中麼?”
掌櫃眼皮都不抬:“鋪子裡有坐堂的好郎中,五分銀子,有錢先撂下,沒錢流水出去,休誆我空忙。”
五分銀子既是五十文!徐歸遠聽了這話倒吸了一口涼氣,在原主的記憶中,村裡的李郎中看診,隻要五個大錢,若沒有,抬鬥米麵去,他也願意收。
看來井婆子說的不錯,這鎮上醫家,名貴非常。而得罪了李郎中的原主,實乃古今第一大傻逼。
徐歸遠隻覺平生未曾這樣窮過。咬咬牙,他摸出袖中一條白羅巾子,包裹著一個醬色銀包,一個銅牙簽勾著口。依次打開來,銀包裡僅有一百來個黃邊銅錢,這已經是原主手頭的全部家財了。徐歸遠數出五十文來,叮叮當當地拍在櫃台上。
掌櫃的這才懶洋洋地看了他們一眼,朝裡間叫道:“老張,有病人。”隻聽裡麵“哎”的一聲,一個毛糟頭發的半老郎中從裡頭走了出來,精氣神倒還矍鑠,一雙牛眼把堂中幾個正抓藥的客人一掃,中氣十足道:“哪個要看病?”
徐歸遠急忙舉手道:“老先生,是我們。”說著,將頭朝柳官一點,“我……”
到底他是未成過家的人,那“夫郎”二字,怎麼也說不出口,訥訥一時,才道:“我這……小弟身上有些外傷,耽誤了兩三日,恐成瘡不好,故而煩老先生瞧一眼。”
“帶進屋裡來吧。”老郎中道,一個藥童就不知從何處鑽出來,來引著他二人往後頭走。
柳官一直在旁邊,默默無言,被藥童推了兩下,他才像猛然驚醒似的,微微顫抖著看向徐歸遠——他和井明山一樣,理所當然地以為徐歸遠上鎮上來,是為的他自己的頭傷。
“當、當家的……”他怯生生地停在原地,並不向前走動,隻是囁嚅著說出三個字。、
徐歸遠朝他“慈愛”一笑:“去吧,彆弄壞了瘡口。”
“快走呀,俺師父還待看下一個哩。”小藥童隻有七八歲,沒甚顧忌,見柳官不動彈,就猴急地上前來拉他,幾不曾又把那小夫郎弄一個踉蹌。
直到被郎中搭上脈,柳官還覺得如做夢一樣。
初聞皮匠上門時,他隻以為自己將死無葬身之地,他覺得魂是木的、神是冷的;後來,皮匠沒打沒罵,好好地將他領出了娘家,他隻以為自己要零刀碎剮,死無全屍,他覺得血是涼的、骨是軟的;及至從娘家出來,他不是沒想過投路邊河、撞莊上牆,死個一了百了,何其痛快,可他又想到,自殺而死的人,必要尋個替身方許轉世,他這一生已夠悲慘,何必還要做鬼害人!彼時,他手是麻的,心是僵的……
直到他們遇上徐二叔、皮匠回護他的時節起,他好像,才慢慢地回過了這一口氣,漸漸地感知到了自己的四肢百骸,五感形意……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向門口,那裡,徐歸遠倚在門簾邊上,抱著雙臂,正目光柔和地看著他被郎中按著的枯瘦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