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柳官還會回憶起那個晌午,他對徐歸遠說:“我自彼時起,定是於冥冥中覺察了你不是皮匠,不然,怎麼就睡得那樣酣?”
說這話的時候,他已是斑斑白發、兒孫繞膝,是眾人口中的“老封君”“老安人”,滿世裡的人搶著奉承,提及年少時的苦難,不過是額頭上兩條淡淡皺紋——可惜他現在隻是個爹不疼、娘不愛、漢子嫌煩的小白菜。所以,當他睜開眼睛,看到皮匠那張虯髯大臉時,幾乎是忘了自己身在何處,驚惶無措幾乎滾下車來。
徐歸遠趕緊接住他:“小心些,休撞到傷處了。”
對……對……聽到皮匠那輕柔的語調,柳官才猛然想起,皮匠好像是,有一點點,轉性了。
徐家小院在大清水莊的儘東頭。
遠遠地,就能瞧見門口那株歪脖子合歡樹。正是開花時節,粉紅絨花花曼曼如羽,燦若雲蒸霞蔚。樹旁,先見一個窄窄門楣嵌在土坯裡。開門,跨過門檻,就是一個方正的農家小院,左手邊挨次是馬鵬、小菜園子、碼得整整齊齊的一個小柴火垛,菜園子外頭安著一盤尺半寬的石磨,重有數十斤,非得驢馬才能拉動,人力不能及;右手邊,則是茅廁和豬圈,豬圈裡兩頭豬聽見人進來,都擠挨到牆根下求食。
“我喂豬。”似乎是注意到徐歸遠的目光在兩頭肥豬上停留,柳官立刻不安道。
喂豬絕非輕快活,現放著徐歸遠一個彪形大漢,怎麼會叫怯弱小夫郎去做這等活計,遂就連聲道:“不必,不必,我來就是,小柳你……”
說到這裡,他就微微一頓,“你進屋歇著”就變成了“你去熬藥吧。”
有了活計的柳官果然放心了些,小聲道:“是。”急忙來取了湯藥,鑽進了灶房。徐歸遠這邊的鍘刀還沒搬出來,那邊已是藥香嫋嫋;徐歸遠這邊剛開始鍘草,柳官已經提著一桶稀薄的餅麵子湯走了出來。
所謂餅麵子,即為京師人口中之玉米麵,想來交南一帶,多以此物為餅餌,故有此名。鄉下養豬的莊戶,常取少量餅麵,以刷鍋水勻之,再混以切碎菜葉、山草,就是食雞豚之甘味。
“灶、灶房臟,我收拾了。”柳官在距離徐歸遠一步遠的地方站住,小心翼翼道,“菜、菜切太大,我、我來吧。”
正費勁巴拉地搗鼓著鍘刀的徐歸遠:……
他隻鍘過三軍的腦袋,卻從不知道這豬草規格幾何。
鍘刀到了柳官手裡,就好像兒子一般聽話,碎菜葉流水兒似的均勻而下。不一會兒功夫,一桶豬食就調勻了,見柳官吃力地要提那桶,徐歸遠急忙兩步上前,抓起來一並倒在了豬食槽裡。豬這兩天都沒正經吃過飯,都是徐歸遠喂點殘羹冷炙,乍見了吃食,幾乎是一頭紮了進去。
羞愧,當時就是很羞愧,差點把豬餓死的徐歸遠捂住了臉。
柳官是個閒不住的人,或者可能是個不敢閒的人。等藥熬好地這一個時辰裡,他滿眼都是活計,一會兒把曬在屋頂上的菜乾收起,一會兒將騾棚裡掉落的柴火碼好,一會兒又去看菜園子的雜草。徐歸遠這幾日獨活,還以為自己把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哩,看柳官忙了一會兒,越發敬佩——這家裡有個夫郎,果然還是不一樣的。
要勸柳官歇歇再做,才一開口,柳官就惶恐搓手,叫他反而不忍,隻好搶著助忙。柳官要掃豬糞,他急忙跳進去;柳官要清水缸,他趕著去倒水;柳官要通陰溝,他馬上提起火鉤;柳官要收拾小佛龕的香灰,他立時取了線香來候著……好在那湯藥不久煮成,他遂洗了手臉雙足,看著柳官喝儘,又溫了酒來,打發他吃下丸藥。
許是為的鎮痛平緩,湯藥裡頗有幾分安神的酸棗仁、秫米等,又恰好是午時正中的時分,人易困乏,藥下去不久,還堅持收拾屋內臟衣的柳官就有些搖搖晃晃。徐歸遠急忙扶他上炕眠好,自己則坐在椅子上,也低頭打起盹兒來。
…………………………………………
徐歸遠是被雨聲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手即伸到懷中,要去摸二哥特意替他尋來的一塊西洋懷表,核桃大小,琺琅描金,極精美的一個小玩意。可摸了半天,隻摸到了幾個瑣碎銅板。睜開眼睛,入目木梁、草棚、土牆、火炕、木格糊紙的窗被風雨吹得呼呼作響。
他猛地直起了腰板,看了一眼佛龕上的線香,約莫燒去了一半,那大約就是半個時辰多點子。再看炕上,柳官還在熟睡,細弱身軀不知何時整個埋在被褥裡,連頭也一並蓋得嚴實
這孩子。
徐歸遠走上前去,小心地扶住他毛茸茸的腦袋,輕輕將被子揭起些,以露出他口鼻來。卻不料,柳官睡夢中似有所感,忽然一把推開他的手,一骨碌爬了起來,雙手緊緊攥著泛白的被麵,滿眼驚懼!
“抱歉,我嚇到你了。”徐歸遠自悔莽撞,急忙舉起雙手,以示人畜無害。
柳官額頭絲絲見汗,輕輕地喘息著,好一會兒,才略略平靜下來,啞著嗓子道:“衣、衣裳今天洗不了了……”
何止衣裳洗不了了,徐歸遠也極發愁地看著屋外的瓢潑大雨——他還想去雜樹林裡撿拾蟬衣呢。可如今看來,不僅出不得門,就是林中原有的蟬衣,經此雨後,怕也是不能用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