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歸遠一個箭步竄上了木床,拉過被子來掩著半身,臉紅如熟蝦子,語無倫次:“不不不、不必不必伺候,這件營生,從今往後,都不消做了的!你隻管好睡就是!”
不消做?柳官愣愣地看著他,好一會兒,突然麵紅耳赤,囁嚅道:“你,你……”他疑心是皮匠傷了頭,殃及身下之根苗,但卻怎麼也說不出口,隻是心中越發驚惶不已。
他讓皮匠斷子絕孫了!皮匠焉能放過他!可為何,為何,這整一日,這尊凶神卻是這樣的溫存小意?
恰好騾子在外嘶叫了一聲,或許是嫌主人家今日備的食糧太糙,可落在徐歸遠耳裡,就如嘲笑一般。他恨恨朝窗外道:“再叫,再叫閹了你。”
閹……閹……柳官福靈心至,看向徐歸遠的目光都變了。
是了,是了!那豬、驢乃至騾馬,公的難免凶悍不馴,為叫它溫順,村裡多有譙豬、閹驢的匠人,一旦牽到他家去,再出來,豬也肯好好吃食了,驢馬也都聽話肯乾了!那等畜生尚且如此,焉知人失其勢,心性匪轉?
柳官撫著胸口,微微發怔。
徐歸遠隻覺他那眼神不對,卻是萬萬想不到他竟然想到了這一節上,所以就急忙道:“好了,天色已晚,快些睡吧,明日還要做活呢。”
“哦,哦。”柳官回神,急忙抱著白花花的身子落荒而逃。
於是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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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天才亮,徐歸遠就於睡夢中耳聞窸窣之聲,遂驚醒,手在床邊摸索了一陣佩刀,才又想起,自己早已是方外之人了。
還是有家有室的方外之人。
他本就是和衣而睡,此刻也沒不必穿戴,起身穿了皮靴,踢踢踏踏地走到外屋。果不其然,柳官已經在灶下忙碌了。見徐歸遠出來,他拘謹地站起身來:“當家的。”
昨日一天的助忙,已經讓徐歸遠曉得,柳官並不太習慣他跟在屁股後頭幫忙,更喜歡一個默默做事。於是,他也不在這添亂,笑著道:“小柳辛苦,我去挑水。”
挑水、掃地、清豬圈、又把騾子身上刷了一遍、看看院子裡的菜根是否被昨兒大雨漚了,這一清早也甚是充實。完事了,他又飽飽地吃了一肚子柳官備下的綠豆小米粘粥、餅麵窩窩、醬醃小黃瓜,卻還是覺得不足——還是吃肉吃慣了,可這家裡連個蛋也是無的。
賺錢之計須得儘快起興了。
一時飯畢,徐歸遠就翻出個籮筐來,要去樹林裡尋金蟬衣。正在那裡囑咐柳官好生歇息,務要吃藥、塗藥,就聽到外頭有人在喊。
“柳官哎!我苦命的柳官哎!”
柳官一聽,耳朵豎了起來,卻不敢應聲,隻是緊張地對徐歸遠道,“是、是趙三家的,小穀哥。”
徐歸遠很快從記憶裡找到了這個“趙三家的”——是他家隔著一戶的街鄰,漢子趙秀年,因是家裡老三,人稱趙三,故而他夫郎也被稱為“趙三家的”。這也是個新嫁的小郎君,本性揭,乳名青穀,他和柳官又年齡相仿,更巧的是趙三也是個大齡光棍,前年好容易從山裡正經娶了一個夫郎,跟原主當初娶親的情形也頗相似。
故而,這兩家的夫郎要好,也是人之常情。
這些日子,因為暑熱,村裡的大小媳婦、夫郎、姑娘、小哥兒,大都有往娘家或姥家避暑的習慣,柳官這為數不多的朋友自然也家去了,估計是昨日方歸,聽說了這幾日徐家的亂象,心急火燎地就跑來看柳官了,
隻是,這聲音,怎麼聽起來好似哭喪一般?
徐歸遠懷著滿肚子的疑問,起身去開了院門。才開條縫,就見揭青穀左手一個棒槌、右手一把菜刀,呼啦一下子擠了進來!一看開門的是徐歸遠,登時就朝他撲過來:“你把柳官打殺在哪裡了!我要同你對命!”
他身後,跟著個五大三粗、麵相憨厚的男人,正滿頭大汗地抱著他的腰:“……村裡是那麼傳的,這不也沒定論麼,你先問明白了,再要與他對命不晚……”
在他那無可奈何地嘟囔聲中,徐歸遠大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原來,自昨日下午,他們回村後,這左鄰右舍都豎著高高的耳朵,專要聽他痛打“潘金蓮”的大戲。結果,一直等到天明,非但沒聽見柳官的哭叫聲,連他素日裡的怒吼聲都一絲不聞!
這可急壞了滿村的八卦群眾,於是,就有人繪聲繪色地猜測道,他已經趁著後半晌的大雨,把柳官幾棒子打死了,這會子屍首還存不存得住,也還兩說哩!那揭青穀關心則亂,在旁邊聽了一耳朵,登時三魂沒了七魄,飯也沒來得及吃一口,提起棒槌和菜刀噔噔噔地就跑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