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客 做酸芋荷,要的是芋頭杆。(1 / 2)

家養小夫郎 一根電纜 4423 字 10個月前

與本地農家常見的柴火垛不同,徐家院牆外,使苞米杆紮縛著一座齊整的柴棚,一麵靠牆,一麵敞開,棚頂也是苞米杆,上麵又蓋著厚厚的一層葦草,以保雨滴潑不濕裡麵貯著的麥秸碎柴。

也可替人遮風擋雨。

柳官一向聽說,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各人收拾各人的院子。彼時他就思量:他不敢求有他自己的院子,有個他自己的屋子,哪怕僅能容三尺之榻,隻要許他依著自己的心意裝扮,那就是極好的。可是這卻不知從何處去實現:井家兄弟姊妹六個,除去最大的兒子井梁、最大的女兒井柔,其餘四個小哥兒,自行三的柳官起,到老四井桐,老五井桂,老六井招兒,大家都擠在廂房的一鋪插火小炕上。這其中,柳官、井桐和招兒共用一鋪大被褥,井桂卻獨有一床一尺來長的小鋪蓋卷,成了他可以誇嘴的奢侈。

當然,也不隻是井家,似乎,交南府一帶,都是這樣混擠著睡的。這也就讓柳官這點子微末的願心,顯出一種孤零零的大逆不道來,似乎光想一想,就是驚世駭俗的。

後來,又嫁給了皮匠。徐家更是窮困撂倒,這些年攢下的錢,除了吃喝嫖賭,就是用來娶老婆了,壓根沒剩做房子的錢。所以,好歹井家還是五間大瓦房,可徐家,則隻有可憐巴巴的兩間屋子,裡麵的作臥房,外麵的作灶屋,轉身都難。日日夜夜,每時每刻,每處每地,哪怕皮匠人不在家中,柳官也覺得那雙狼眼緊緊地盯著他,好似一塊紮根在泥地裡的惡痞。

那出門呢?出門也沒甚好的,無論走到哪條街上,鄉鄰們對柳官,總是指指點點。小時候,左不過說他沒孕痣、不生養,以後沒人要;後來出嫁,大家的閒話就更多了,向他打聽皮匠昨夜打了他幾下、他跟秀才到底怎麼回事,放眼望去,人人臉上都是饜足後的憐憫。

柳官覺得,他好像一隻黑皮細尾巴的耗子,天地之大,人人喊打,無數雙眼睛盯著他,無數張嘴開開合合地議論他。他無處可逃、無處可避,最後,隻能躲在這小小的柴棚裡,甩開所有人的目光,苟延殘喘。在這裡,隻要輟半塊轉頭,鋪一把麥秸,他就可以縮成一團地坐在上麵,透過苞米杆的縫隙,嗅著秸稈清香,安心地窺探外麵的世界。

所以,當他從巷子嘴裡揭青穀家裡出來,發現巷子最頭的自家門前圍著許多人時,他膽戰心驚,沒有任何猶豫,從屋後繞過來,一頭紮進了這庇護之地。因隔著院牆,他是看不見院中站著的三人的,但憑著聲音,他也分辨得出,來者是四弟井桐和秀才宋鳴梧!

他幾乎唬破了膽,跌坐在麥秸上,手心裡汗涔涔的儘是冷意。

跟宋秀才,是他一廂情願,把人家的軟善當做溫存,到頭來才知道,其實花大價錢買他的曬醬醃菜,隻是秀才來見四弟的借口;而時不時送他的那些精巧玩意兒,不過是要將他支開的理由罷了。他表白心跡,是勇氣迸發,就像他舉起燈台砸向皮匠時一樣——他曉得自己沒有好親事可作,多半要被賣給肯出價的主顧,就像案板上的豬肉一樣痛快沒挑揀。可他那時候,還有些不甘心。他想,如果秀才對自己有那麼一點點情義,或許求求他,他就會帶自己走呢?

就是這麼一點點愚昧的想頭,毀了他半生。

而目下,就在皮匠轉性不提這事的時候,他們又來了,陰魂不散地來了,就像回門宴那日一切事由的重演!

他還記得自己出門前的粉麵桃腮,還有皮匠喜滋滋的眉眼。大包小綹地回了娘家,大家夥一陣噓寒問暖,他含羞說,都好,一切都好,皮匠沒虧待他。他也聽到,皮匠在外屋的大嗓門,說柳官漂亮能乾,五兩銀子娶了不虧,比十五兩娶井桐還劃算多哩!

大家聽了這沒規矩的話,哄堂大笑。隻有挽著柳官胳膊的井桐,微微皺起了眉頭。柳官側過頭去,兩人目光過了一過,就見井桐烏黑瞳仁裡漾開清淺的笑:“我肚子痛,出去一下。桂官,你來扶我。”

柳官彼時還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因為他從來沒想到,自己和秀才那些剖白的話,會被除了他、秀才以及撞破這件事的井婆子和井桐之外的第五個人知曉,而這個人,偏偏又是家裡最看熱鬨不嫌事大的五弟井桐。

他戰栗著,耳朵卻很快被皮匠的說話聲引了過去。與他預想的勃然大怒不同,皮匠自始至終,都是冷靜的,而且,聽起來似乎是……大人看到小孩過家家時,那種溫和而無奈地口吻?又好像在觀一場鬨劇的看客,不疾不徐地問著蹩腳的演員。

總結下來,他想對“深仇大恨”的秀才說的,貌似隻有一句話:細細思量罷,不要犯蠢;而對情意綿綿的井桐,好像也隻不過一句“就這?也敢在我麵前演戲?”

沒錯,秀才聽不懂的話,柳官全聽懂了。

皮匠從未容許他辯解過當中內情,又怎麼從這二人的三言兩語中,拚湊出完整的、沒憑據的真相?

“好家夥,老是說是柳官攪和了桐官的親事,搞這半天,你們議親的時候也沒告訴人家啊。這又不告訴人家,又叫人家自己得琢磨出來,那得天老爺張著簸籮大眼才能看得清吧。”

“……我又做什麼恨你三哥不愛我,你們不是聽說了嗎,我是個不吃人飯的混賬東西,你三哥把我照顧地服服帖帖就是天下第一的善人了,再要愛我,我怕來世裡纈草銜環都換不清他的恩義呀!”

鄰裡和男人一前一後,慢聲細語,擲地有聲。

柳官的眼淚刷的一下流了下來。

……………………

徐歸遠早就曉得柳官進了柴棚。

倒不是說皮匠耳力過人,而是柳官跌坐在地的聲音不小。隻是,在場的大家夥各忙各的,哪有分心去聽?也就徐歸遠,戰場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養成了習慣,才會在嘈雜中格外留心四周的動靜。

一般人聽八卦,沒必要跑到柴棚裡去聽;能被一兩句話就嚇得跌坐在地的,除了他那小驚弓鳥兒,還能有誰?

徐歸遠自信猜的不錯,且沒去拆穿他。他想叫柳官知道,宋秀才空有愚善,實則沒主意沒擔當,實非良人,而他弟弟井桐,嗯,咋說呢,總之不可深交。

把前者當救命稻草,跟後者兄弟情深什麼的,都要不得。

當然,要是他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對他的確“不再有恨”,能相信自己從此真的重新做人了,從而不再懼怕自己這張驚鳥的弓,那就更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