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能目睹這一刻一點點消逝，就像奶油融化在唇齒間。
他忽然無法像之前那樣大膽地表白了。
澤莫複仇時，他已經失去了他的家人。
斯蒂文想緊握住巴基時，他已經失去了巴基七十年。
賈維斯忽然意識到，在他擁抱托尼時，他已經失去了這個擁抱，當他說出我愛你的時候，這個濃烈的情感其實也不是上一刻的情感了。
一切都變換不休，托尼眼中的光芒，和前一微秒也不一樣了。
他伸出手，又驀得收回。
托尼注意到賈維斯奇怪的小動作：“怎麼？”
他起了調笑之心，握住賈維斯的手腕：“跟人類一樣學會含蓄了？”
“我忽然在想，我們還是我們嗎？”賈維斯下意識說。
賈維斯意識到托尼之前的這個問題重如千鈞。
這是個時刻變換的世界，時間是筆直的單行道。
“怎麼輪到你了。”托尼摸摸後腦勺，“我之前還調侃說你比心理谘詢師情緒更穩定更能勝任答疑解惑的職責，現在看來布魯斯還是必不可缺啊。”
“嗯……我們當然不再是我們了。”他說，握住賈維斯的手卻更緊了，“你記得在斯坦紀念廳時我對你說了什麼嗎？”
“我記得一切。”賈維斯說，他想儘力記下這每分每秒，大量無關數據湧入他的後台，他有些慌亂，“我記得……”
托尼溫和地說：“你記得什麼呢。”
“我記得您說關於老斯塔克先生的事情。”賈維斯停頓了一下，“關於您的戀父情結。”
“沒關係，繼續說，這個定義有夠準確的了——你記得你說了什麼？”
“我說您和斯塔克先生是兩個人。”賈維斯有些局促，“但那不過是……那不過是，從學刊上某篇阿德勒個人心理學的論文裡抄來的。”
“現在你怎麼想的呢。”
“我當時在想。”從鏡子世界歸來的賈維斯說，“我在想，感受和愛是可以後天習得的。”
他鼓起勇氣，說道：“我在鏡子世界對您說，接受自己是可以後天習得的。”
“那這就是現在看到的我了，賈維斯。”托尼眯起眼睛，笑了起來。
賈維斯覺得自鋼鐵俠在洛杉磯上空出道的那個夜晚，他就沒有看過托尼這麼開朗的笑容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痛恨我自己，賈維斯。但本質是，我痛恨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托尼說，“索爾跟我解釋過這些，說什麼更大的宇宙什麼的。但我根本不能理解，宇宙那麼大，但是這些事情還是發生在我身上了啊，也許有一個平行世界的托尼·斯塔克，過著爹疼娘愛的生活，但是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呢？這一切還是在我身上發生了，霍華德、媽媽、斯坦叔、伊森，還有你……這一切偏偏在我身上發生了。”
“你曾經是我人生中擁有的最穩定的事情，你是我的人工智能，你理解我，你絕對不會背叛我。”
“我現在也不會背叛您。”
“現在是你選擇不背叛我。”托尼說，他按住賈維斯的唇，示意他聽自己說，“我想，這才是關鍵所在。人是可以選擇的。”
“我的存在，不由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決定。無窮的平行宇宙無窮的我，按照索爾的話來說，世界是宇宙至尊甩出的一個個小泡泡。也許有另一個世界的托尼·斯塔克，經曆了和我的人生一樣的事情，他也有個不負責任的老爹，他也年幼失怙，他也在阿富汗被綁架了——但是他絕對不是我，我是由我自己的選擇組成的，我的每一個選擇，組成了這個世界上獨此一家彆無分店的托尼·斯塔克。”
“所以您……”賈維斯的目光柔和了下來。所以托尼對冬兵的態度並不源於他已經在鏡子中“預演”了這一切，他隻不過是明白了他自己可以選擇對待事件的態度。“您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彆侮辱我了！我可是洛杉磯大名鼎鼎的死渣男。”托尼不屑，“什麼接受自我啊、什麼與原生家庭和解啊，根本都是心理學家搞出來的偽命題，我本來就是我。”
提出問題的人是最了解問題的人。
關於我和我們，托尼內心早就有了答案，隻不過賈維斯讓他敢於把這一切說出來。
我們曾經存不存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可以去選擇”我們“究竟由誰組成。
愛不是一個對象問題，而是一個能力問題。
賈維斯是不是以前的賈維斯，托尼還是不是以前的托尼，我們還是不是我們，這根本無關緊要。
擁有網絡權柄的賈維斯還是選擇了托尼，經曆了所有的托尼還是會選擇賈維斯。這才是構成如今的“我們”的關鍵之處。
上一秒下一秒，世界永遠在變，托尼的細胞在新成代謝，賈維斯的語料庫隨著互聯網的廢話在同步增長。但重要的是此時此刻，他們在這裡，以兩個獨立個體的身份，心意相通。
托尼想，他現在有能力去愛了，他有能力去麵對那些給予他愛或傷痛的人，所謂的複刻父親的人生，不過是他在逃避自己的人生。
他有能力去選擇，他一直有能力去選擇，他選擇了成為鋼鐵俠，他選擇了成為複仇者。
正如他/她們，選擇讓他活下來。
“我很高興您願意告訴我這些。”賈維斯說。
最想把此情此景紀錄下來的人，才是最了解這副畫的人。
賈維斯知道這幅畫無關乎構圖和光影，無關乎海風的形狀和雲朵散落在托尼眼中的投影。
隻關乎他此時的心跳。
托尼忽然拉過賈維斯的領帶，他的氣息充斥了賈維斯的處理器。
這是個早該到來的吻，可它隻會發生在此時。
因為他們選擇在此時接吻。
在接吻的這一刻，他們已經失去了這個吻了。
但這個吻會成為組成托尼和賈維斯的一部分。
賈維斯覺得身為人類，無比神奇。
托尼喃喃：“天啊，一股葉綠素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