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一日,秋意漸濃。
已至未時,正是天氣最宜人的時候。
日頭西去,一天的夥計也大都到了尾聲。有幾個閒錢的百姓便聚到了酒樓裡猜拳鬥酒、侃天侃地,聊以消遣時光。
“月來閣那個新來的舞姬,今夜便要獻舞了。”窗邊的男子舉著酒碗,望向街頭的花樓,感慨道。
“京都哪有什麼舞姬?左右不過是扭扭腰肢,再拋幾個媚眼罷了!”他身側的男子聞聲砸碗,酒水飛濺,顯然已是酩酊大醉。
窗邊的男子見狀開懷大笑:“哈哈!兄台所言甚是,倒是傳聞說那舞姬生得一副天資國色,遠非尋常鶯花可比。”
“管她美若天仙還是貌似無鹽,左右不過都是月來閣的噱頭罷了!”醉漢顫顫巍巍地起身,欲與男子碰杯。
“哈哈!兄台高見,縱是京都第一銷金窟,也騙不走咱平頭百姓的酒錢!”男子笑著扶住他。
醉漢撇開他的手,趴倒在桌上,還不忘叮嚀道:“賢弟切莫惦記那月來閣的姑娘,左右不過便宜了那姓蔣的毛頭小子!”
“兄台慎言!”男子被醉漢大逆不道的言論下了一跳,忙不迭四下張望一番,所幸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角落裡帶著帷帽的男人微不可聞地低笑一聲,輕歎道:“確實還是個毛頭小子啊……”
他丟下半兩碎銀,便離開酒樓。
夕陽西沉,他微微仰頭,感受著拂過街巷的秋風,卻被一行色匆忙的小廝撞偏了身子。
秋風掀起皂紗,透出半張水月觀音麵。
帷帽下的男子,便是大齊左相,蔣漁。
他側目回顧,那名小廝已然不見蹤影,唯有他的手心留下一卷紙條。
男子微微挑眉,而後便漫步至無人處,將紙條展開。
“月來閣,十二娘。”
又換姑娘了嗎?他牽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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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四合,街頭巷尾的行人寥寥,月來閣內卻是人頭攢動。
除卻二樓西側的一方雅座,堂前可謂是座無虛席。
隔著小軒窗,葉舟尋覓著目標人物。
一名女子似是察覺到她心中所想,掩麵嬌笑:“那是蔣大人常坐的位置,今夜,他許是不來了。”
不愧為月來閣的熟客,竟還在這樣的脂粉地包下了專座,葉舟心底輕嗤,然則麵上不顯。
她應了女子一聲,卻沒有收回目光。掃視一圈後,她終於在一樓東側找到了熟人。
京都王氏,延續百年,其勢力卻不減反增,堪稱大齊數一數二的世家門閥。葉舟的師兄葉叢便蟄伏於王三爺王弈處,為其貼身小廝。
王弈是月來閣的常客,而葉叢則是葉相群為她安排的信使。
相較於葉舟,葉叢顯然更為熟悉月來閣的格局,見葉舟終於注意到自己,他不著痕跡地向她比了一個手勢。
一切照舊。
葉舟收到信號,斂下眉目。
“蔣大人是何等才俊,咱屋內十幾個姑娘,就連花魁娘子也不見得能合他幾分眼緣,”那名女子見她仍癡癡望著窗外,再次出聲調笑,“你我既已淪落至此,還是放平心態要緊。”
“十二娘月貌花容,許會有彆的造化。”畫屏旁的女子卻輕輕搖頭,不以為然。
葉舟轉身,先前打趣她的女子方才見到她這一副遠山芙蓉麵,一時間居然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然而葉舟並未在意她的反應。她方才頭回聽到他人喚自己的花名,竟覺著有幾分趣味。
這是葉相群特意為她取的藝名,他的用意已然相當直白。
常言道:“死者為大。”但十一娘卻是位時常用來被消費的亡者。
月來閣如此,師父亦如此。
這世上還有人真的在乎十一娘嗎?就連她這生身女兒,也隻能借著她所背負的仇恨苟延殘喘。
世道荒唐。
葉舟止住思緒,眨眨雙眸,眉眼彎彎。
她問畫屏旁的女子:“蔣大人今夜不來了嗎?”
“花魁娘子不過是為你圓圓場子,你竟敢真的肖想蔣大人!”那女子的丫頭不滿道。
葉舟也不惱,隻見那姑娘抱著古琴,氣質出塵,眉眼恬淡,與畫屏上的白雲仙鶴相得益彰。若非她知曉自己身處青樓,她幾乎以為自己見到了神仙妃子。
畢竟是世家出身,有彆於一般胭脂俗粉,夏輕輕確實堪當花魁。葉舟瞧著她,覺著當真可憐。
夏輕輕已居月來閣數年,受慣同情,對此未作表態,隻是和煦道:“他會來的。”
她似乎對蔣漁分外了解,葉舟納罕,方欲發言,卻見老鴇推門而入。
“十二娘何在?”老鴇問。
葉舟無奈上前,隨老鴇進了另一間屋子候場。
“今夜有輕輕為你鎮場,無論你表現如何,終歸不至於落了俗套。我力儘於此,日後一切都看你自己的造化。”老鴇屏退下人,深深看葉舟一眼。
葉舟頷首,不置一詞。
等她再抬頭之時,老鴇已然離屋,換夏輕輕抱琴而入。
見葉舟的眼神再次飄向窗外,不由得歎氣:“他會來的。”
“姑娘似乎很了解蔣大人?”葉舟疑惑。
夏輕輕搖頭:“我隻了解月來閣。”
既來之,則安之。葉舟透過軒窗最後與葉叢對視一眼,確認信號後,便緊隨夏輕輕上場。
夏輕輕的指尖滑動,一琴定音。絲竹之聲隨之響起,鬆沉而縹緲,曠遠且清幽,正如天高雲淡的秋日,沁人心脾。
月白色的長綢紛亂,隻能依稀瞥見內裡葉舟身著的淡黃色襦裙。白綢善舞,由密至疏,包裹著她,宛若一朵重瓣的白山茶。
樂聲漸歇,白山茶卻仍在緩緩綻放。她的裙擺翩躚,長綢如浪,時有破空之聲。
朔風過境,不過如此。
蔣漁步入堂前之時,竟沒忍住打了一個寒噤,他抬眸望去,隻見白綢旋轉開合。
此刻琴聲又起,如春日的泉水叮鈴。
白山茶終於盛放。葉舟於白綢中現身,身姿曼妙,步履輕盈。
堂前的賓客皆如癡如醉,深陷於這場春光之中,不可自拔。
透過長綢,她銳利的眸子捕捉到他的行動間的一襲側影。
隻消一眼,她便知道他的心思不在台上。
流水長奔,然則花期有時。便是流水無意,亦有落花之時。盛放過後,即是凋零。
長綢漸漸落地,覆上女子傾倒的身軀。
萬籟俱靜,唯有二樓西側的雅座裡,傳來酒水傾倒之聲。
哀豔的氣氛刹那被打破,蔣丞相似乎對這名舞姬的表演無動於衷。
雖然堂前掌聲雷動,隱身在人群中的葉叢還是微微蹙起了眉頭。傳聞京都之人好樂,蔣丞相尤甚。此番葉舟豔驚四座,他不該如此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