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錢家就偏僻多了,京城北麵外圍的金魚胡同裡有一座兩進的宅子,當初戰亂尚未結束時從莊宅牙人手上低價購入,是以也能自居京城人士。
國泰民安的時候,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是有的。但京城人生地不熟,又才過了荒年,家裡都是老弱婦孺,錢家在男女主人出去後就從裡麵閂上了門。
三人腳程還算快,到家時也天黑了。
錢父叩門,很快就有人應聲而開,是錢老太太身邊的孫媽媽。
“老爺,太太。”孫媽媽招呼丫頭莫浼提食貨,自己上前接過活雞,格外看了錢多多一眼,笑道,“四姑娘一路辛苦了,四姑娘安好。”抱著雞蹲了蹲身子。
“孫媽媽好,您照顧老太太無微不至,如自家長輩一般,可不敢這樣客氣。”錢多多一臉的情真意切,上前扶住,撫了撫孫媽媽手背上的蚊子包,輕聲道,“夏日炎炎,孫媽媽也要保重自己,上回給祖母她們配製的薄荷艾花膏這次我又做了一批,這一盒是給孫媽媽的。”
孫媽媽笑容更盛,人也局促起來:“哪裡好,這樣貪四姑娘的東西。”
“一點小玩意兒,孫媽媽不嫌棄罷了。”
錢多多又轉向莫浼:“這丫頭倒眼生。”
莫浼跪下來磕了一個頭,口內道:“奴婢莫浼,見過四姑娘,四姑娘安好。”
錢多多下意識側身躲開,又硬生生扭轉了腳步,清了清嗓子:“嗯,好丫頭,食貨提進去吧,我去拜見祖母。”
錢父甫進門放下東西就去外院對賬,錢母去廚房操持雞湯,這一下忙起來竟然找不到一個帶路的,好在宅子不大,慢悠悠逛了一圈,就到了耀景堂。
為了不出錢造匾,看字跡是由錢父手書,也不封裱,直接粘在門框上。
進了院子,錢老太太就迎了出來:“多多!”
錢多多立馬跑過去抱住:“祖母!多多可想您了!”
“誒呦,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祖母這一向的肩背疼可還好,膝蓋在陰雨天還會刺痛嗎?爹說再買個手巧的丫頭丫頭給祖母專門揉捏熨背的,回頭人牙子來了祖母自己挑。”
“老毛病啦,這些年莊稼人日子也過來了,現在家裡好些,太多人伺候還不習慣呢。再說費那個錢做什麼,孫媽媽很細致。倒是多多,你如今在自己家也當得起一聲’小姐’了,事必躬親也不成個體統,很應該挑幾個丫頭使。”錢老太太被錢多多扶進內室,坐在塌上。錢多多倒兩杯茶水,雖然是盛夏,孫媽媽顧著錢老太太脾胃不好,茶水也製得溫溫的。
“哪裡,孫女一向粗糙,比不得祖母辛苦這麼久。”錢多多給錢老太太揉肩,一邊補充,“依多多看,孫媽媽照顧祖母,一直儘心儘力,此番漲漲月錢,再挑幾個伶俐的丫頭給祖母,才是算儘了一點點的孝心。”
“月錢……孫媽媽現在是銀子五錢,前幾年不太平,米糧額外發放了,也很說得過去。”錢老太太沉吟。
“是啊,現如今景色漸漸起來,去年在滕州,霞嬤嬤就說來年要給最貼心的下人漲到八錢銀子。那一陣子大家都積極起來了,再說祖母代表了整個錢家的體麵,本來無所謂,隻怕來日霞嬤嬤要來做客……”
“在滕州過得如何,是辛苦的罷,如今手上嘴上都來了。”錢老太太拉她坐下,“才回家就好好歇一歇。曆練?還要怎麼曆練?你八歲就比我這個老婆子看得清楚啦!”
祖母哪裡是看不清楚,純粹苦日子過多了儉省慣了,被人伺候確實舒服,又總忍不住心疼錢。而霞嬤嬤和祖母的暗流湧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祖母不會願意在下人們嚼舌根中被比下去。
“什麼清不清楚的,隻怕祖母早有想頭,不過在挑日子罷了。”
錢老太太笑道:“小滑頭!你一路上隻怕睡不得整覺,讓莫浼帶你去歇歇,晚飯我讓人送過去。你修整個一天兩天,咱們再好好絮叨絮叨。”又歎,“你提得對,孫媽媽小兒子這幾日據說身上不大好,她也心急。繡月!”
“哎!”孫媽媽應聲而來,看樣子,居然不在門口或者隔間。
錢老太太吩咐:“讓莫浼帶四姑娘去她院子,你把我那匣子拿來。”
“孫女告退了。”錢多多彆扭地行禮。
錢老太太嗬嗬一笑:“咱們前幾年還臉朝黃土背朝天,哪裡學來的板式!”
錢多多紅了臉:“奶奶我去睡覺了!”說罷一陣風似的跑出去。
孫媽媽笑著跟出來,喊一聲:“莫浼!”
就是剛剛那個小丫頭,梳著一根烏油油的大辮,鴨卵青的窄袖交領罩衫,裙子短一截,方便乾活。
不過就是這樣,看起來也比現在的錢多多光鮮些。
去自己院房的路上,錢多多沉思著:孫媽媽隔得太遠,那這個漲工資的人情就聽不到了。不過側麵表現出,孫媽媽不聽人牆角,知道避嫌。畢竟把雞抱到廚房後,借個端茶倒水的由頭,隨侍一邊也不難。
算了,不管是懶得上來倒茶水還是為了避嫌,起碼表現出來的樣子是孫媽媽沒有聽彆人吩咐積極打探耀景堂的消息。再說,各種情況來看,孫媽媽漲工錢是應當的,隻要能儘心做事,人情賣不賣也無所謂了。
“這一座院子前麵那棟繡樓是給您和三姑娘的,後麵是給二姑娘的,再後麵是給五姑娘、六姑娘的。”莫浼小心地看她臉色,“這最前邊的樓采光好極了,便是種盆花都開得更盛。”做妹妹的排在前頭,錢多多繞過前樓,明白了。
應該又是為了省錢,三座繡樓拆了一些原來的布局,圍在一個院子裡,也方便不安定時期的管理。前後兩座繡樓都離院牆太近了,未免空間局促。
“聽說二姑娘病了?”
“是,四姑娘要去看看?”
“讓她好好休養,明天再說罷。為我沐浴更衣。”
“是。”
莫浼跑前跑後提了一桶又一桶的熱水,怕她等得不耐煩,解釋道:“四姑娘,廚房正拿最大的鍋加急燒熱水,另兩個鍋正準備晚飯,煩請姑娘稍等。”
“不妨事。”早知她要回來,竟然連熱水都沒備下。當然,人手不足也是重要原因,錢家隻能說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能有下人伺候就不錯了。
錢多多笑了笑,她一個穿越過來的人,在這的開局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既來之則安之,總有一天,她要站在更高的位子,過更舒服的日子。
能富貴最好,若是不能,起碼要安穩。
她抬腳走出去,莫浼見她跟著自己,奇道:“四姑娘這是?”
“跟你一起抬水回來,身上汗津津的,早點洗漱早些休息。”
“這可使不得!”莫浼大聲道,拎著桶一溜煙就跑了。
嘖,她真的隻是想早點睡。
算了,她也該培養“人上人的氣質”了,將來自立也罷,釣個金龜婿也罷,運營生活,這會兒身份就要拿捏起來了。
正想回房間,看到錢母身邊的蜜蠟提著水桶過來。
“……這是蜜蠟姐姐不是?”
“四姑娘安好,太太說連日忙亂,熱水都沒完備,讓先把太太自己的熱水給四姑娘用。”
“這怎麼好,母親勞累,又是長輩,本就該先緊著用。”
“太太猜到四姑娘一向懂事,肯定推辭,讓奴婢務必摁住了,太太說她還有事要忙。”蜜蠟到這裡放低了聲音,“不然還要像小時候一樣親自給您濯洗呢!”
錢多多鼻頭一酸,隻覺得這些天零零碎碎的委屈要釋放出來,她向蜜蠟笑道:“那就有勞姐姐了。”
“奴婢應該的。”
這會兒沒什麼事,看看錢韻好了。
弄玉築,也是手書,字跡軟斜無力,頓鉤也不在點上,既不方正也不飄逸,連婉約的風格都模仿得不倫不類的。
誰給她捧得,居然有自信掛上去。
門外趴著一隻伸著舌頭的狗,估計被放出來看門的,大熱天沒什麼精神。
輕輕推門進去,錢韻正臥在床上,背靠彩蝶迎春花的刻絲迎枕,底下墊著三層厚褥子,上麵是竹席,拿著碗吃著什麼。
錢韻發覺有人進來,生出慌亂之意,把碗遞給旁邊的丫頭含羞,然後往下一躺,拉上被子就要裝睡。
卻聽含羞請安:“四姑娘安好。”
錢韻一翻身起來:“是你啊錢多多。”上下打量了幾眼,嬌笑道,“讓你伺候何雲兒,你就真的穿得連丫鬟都不如?要是沒衣服穿,我拿含羞的衣服送你也比這個強。”
含羞麵有急色,四姑娘不如二姑娘受寵是肯定的,但這不代表四姑娘可以與下人比肩取笑,到時候倒黴的還是自己這個可以隨意處置的出氣筒。想到這裡,含羞有些害怕地彎了彎腰,牽扯到身上的痛處,讓她呼吸一窒。
錢多多已經習慣了,不以為忤,隻看了看含羞手上的霽藍紋瓷碗,裡麵浮蕩的冰塊還很明顯,點綴兩片綠葉,應該是薄荷味的清涼凍。
“姐姐怎麼病了還吃這些涼食。”
“錢多多!你未免管得也太寬了吧,再說,誰許你進我這裡?鄉下地方待久了,敲門都不會了嗎?還有小梅……”
錢韻聲音尖刻,讓人腦袋疼,錢多多打斷:“隻是擔心姐姐身體罷了,姐姐就是貪涼受寒才起的病,這會兒不善自保養……”
“不要你管!”
“我去找娘!”錢多多轉身就走。
“錢多多!你個咳咳咳咳咳……”錢韻大急,氣上衝胸,肺腑打了個寒戰。
你個賤人、小娼婦、賤蹄子、不要臉的賤貨。錢多多正在猜測這次是哪個詞語被二姐用在她身上,就聽一陣喘咳。
她不為所動,眼看就要出門,錢韻大叫道:“錢多多!錢多多!咳咳咳……四妹妹,我有東西要給你。含羞,把我那赤金寶石蓮花簪拿來給四妹妹。”
錢多多看著含羞開鎖取簪,冷冷道:“二姐對這簪子何其寶貝?恨不得全家人餓死也要留著這支簪子,這會子舍得給我?”當初饑荒時,錢母首飾當得差不多,問錢韻要這支簪子,錢韻推說鎖在櫃子裡鑰匙不見了,好在很快尋著彆的辦法,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我……做姐姐的給妹妹送點東西,不值當什麼。”錢韻說這樣的話還有點生疏。
收到簪子,錢多多立馬快步上前,對著錢韻一派關切:“姐姐可還好麼。”
一隻手給錢韻順背,另一隻手不露痕跡地動作了幾下。
錢韻一臉嫌惡,推開她:“你回去罷!好好洗一洗身上。”說罷故意用手捂住口鼻,拿眼覷著錢多多。
錢多多做了個把東西塞進袖子裡的動作:“那就多謝姐姐了。”
錢韻心疼地盯著錢多多的袖子,似乎要把她燒穿一個洞。
…………
淨房比想象的要大,用屏風隔開如廁區和洗浴區,屏風也是上一任主人留下的舊物了,上麵布著許多黴斑。
莫浼先請她洗頭。把發辮解開,仰頭浸在盆裡,莫浼仔細給她揉搓著,時不時抹上皂角,第一遍衝洗後繼續上皂角。
“你叫墨美?是哪兩個字?”最後一遍衝洗畢,錢多多擰著頭發問正在倒水的莫浼。
莫浼動作頓了幾秒,然後用手沾水在青粉飾的牆麵認認真真寫下了“莫浼”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