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從櫃台上端出一杯東西,衝著玻璃外的我示意,杯子裡熱氣騰騰的,應該是咖啡。
不清楚他的肢體語言,一時沒有動作。
看著玻璃上粘著起薄霧,馬上被抹掉。
他又重複動作,作邀請狀。
我搖頭微笑給出最恰當的回應。
然後低頭小幅度地哼笑:
酒吧裡竟然還賣咖啡。
沒再注意那片溫暖處。
嗬口熱氣搓搓微紅微僵的指節,弓起背努力卷著顏料管。
……
提筆要畫時,餘光中的亮色忽然移動。
室內頂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間漫射,耳邊隨即響起“吱呀”的一聲。
門外簷上的海貝殼擊響,
一圈又一圈。
在我偷偷察覺他的溫度時,仍有餘音。
……
呼吸相近,雨林闖進冰雪。
他湊近了看我的神作,故有所思。
我也斜眼打量著他。
美人神色與我的美術老師如出一轍。
我便開始思索著狗嘴裡能不能吐出象牙。
似乎有些傷眼,他眯起眼睛搖頭。
我看他欠揍地偏頭:
“怎麼想的?”
還真是吐不出象牙。
他不是赤城人,剛開口我就聽見他彆扭的口音。
雖不難聽,但是奇怪。
陌生人的突然靠近總是讓人有些不適,尤其是這人性彆為公。
怕再有眼神接觸,我隻好盯著他踩陷的雪地。
眼神慌亂遊動,看見門上的海貝殼還在搖晃著。
明明無風擾動。
我努力閉起耳朵,掩蓋過那一點軟脆的聲音。
心裡暗諷:
美人和水彩課老師一樣的問法,美色大打折扣。
教我者,都一樣的煩人。
“我不是專業的,畫著玩。”
短暫思考措辭後,皺著鼻子回複一句。
鐘師傅在堅守著最後的禮貌。
“不是不好。”
他咂磨出我的情緒,眼神逡巡探究。
失禮又狡辯。
“你搖頭了”
我挑眉看他。
小孩都知道,人的肢體語言最直白。
“搖頭可不一定代表不好”
他語氣稍弱,目光對上我的。
“嗯”
哼一聲兒給個麵子。
轉身坐直,渾身透露著:請好兒吧您。
鐘師傅自覺一身淩然正氣。
轉頭便暗歎:
美色誤國,美色誤國,美色誤國。
……
如今萬事畢竟,再遙想當時。
以為自己頗有個性,好笑之餘自覺敏感加不可理喻。
可就連這樣的記憶都變得越來越模糊。
——
“抱歉”
他向我道歉,眉眼認真。
看“大畫家”沒有發火跡象。
語調引領,繼續道:“轉身”。
他似乎真的並無惡意。
耽於美色,我憨憨地轉頭:
身後是一片空空天地,是一路茫茫慘白。
沒有我所愛的冬日光影。
沒有斑駁的雪巷。
沒有潦草的鳥巢和靈動的灰雀。
“現成的美景,為什麼不畫這個?”
他作勢側過頭來,眼睛卻並不看向我。
……
“啊?這麵兒?”
“對啊。”
他自顧自說著,眼睛流連在白山荒野。
似乎下一刻就要化身冬吟詩人。
幾乎要頂著氈帽挑著樹枝兒,不時敲打酒壺身子。
幾步便欲倒登仙,引大地萬靈脫俗。
……
他意所指的地方,慘白又光禿禿的。
也許是因為我沒有太多藝術造詣,
隻覺得這片叫人看不見什麼值得浪費顏料的風光。
更是不懂有什麼可參考的。
一時語塞,唇舌乾巴巴的,想不出如何回應。
我看看他,又看看他對著欣賞的空空天地。
隻想給這美人推薦眼科大夫。
——
後來情濃相處時。
我與他談起這一樁“美色誤國”。
他不禁笑著告訴我:
“就是在那樣的世界裡,能看見鐘向。”
……
我看不見的東西,是他所在的世界。
後來我看懂些邊角,規勸著帶他倉皇出逃。
老練如他沒有拒絕。
隻是在零點一過時笑著安慰我。
再像辛德瑞拉一樣不顧揮手就狂奔返程。
留下我像被拋棄的王子一樣,實在不懂他身上的神秘魔法。
隻得孤零零一人,彎身拾起整晚的美好記憶。
……
我的辛德他隻說愛我,讓我未及最後一麵。
最初,我們在最冰涼的雪後相逢。
最後,無數次約好的雪後重會麵,都未能實現。
……
無始無終。
所以一切都要用力去忘。
隻看春月徐徐升起,記憶也到儘頭。
……
不過現在,秋意綿長。
秋天過後還有親切的雪冬。
……
不見辛德的第六個年份。
那個冬天的謎團終於得解,我才略有些追憶恍然。
可有些其他的東西。
比如他在朝陽大街上吞吞吐吐的字句。
他偶爾示弱蜷縮時的歎息。
和我每每晨起對上的難解目光。
這些始終無法明白的,再也得不到答案。
——
舊時的我隻感覺被耍了。
將將轉身再次暗歎美色誤國時,有一雙手推住我的肩膀。
俯身時牽過空氣中一絲雪的清香。
帶著被我極力掩蓋的海貝殼聲。
一同突破防線,鑽進我的感官,直達神經。
然後我聽見:
“看不出來嗎?”
……
他說看不出來嗎……
“嗯?”
真是...
美色誤國,美色誤國。
——
六月時候,虞揚約我一起買藥草。
我猶豫,沒立時答應。
她還是堅持說這批很不錯,打包寄給了我。
今日工作事畢時剛過正午,回家順路取了包裹。
一切都亂糟糟的。
我跟六年前的那隻蠢雀一樣,在冰冷陌生的世界裡獨腿支著。
大雪壓得我伸不出翅膀,不願攀附也飛不出囹圄。
七月裡水,前幾日是接連的大雨,陰沉沉的不知名時來訊。
上一秒天晴,下一秒便有豆大的雨滴砸在行人腦袋上。
我來這裡已經兩年半,家人都不理解我為什麼要自找苦吃。
我其實也不太懂,隻是覺得自己應該換個地方。
……
悶熱的雨天裡,我總是學不會帶傘。
那就這樣慢慢走吧,
勉強挪蹭到了暫住的公寓裡。
推開大廳的門,大樓的冷氣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