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師上完課提著茶壺,火急火燎跑來,差點被門檻絆倒。
林簡連忙從小竹凳上站起,伸手,笑臉盈盈,著急道。
“梁老師,你慢點,我又不會跑了。”
梁老師輕輕拍著林簡的手,眉眼彎起,勾起皺紋,他慈祥地俯視林簡,左看右看怎麼都看不夠。
“變漂亮了,跟你媽媽一樣好看。”
“我哪有我媽媽好看啊。”林簡訕訕而笑,低著頭,腳尖在地板上打轉。
梁村長跨過門檻,摘下帽子抖了抖,咯咯笑道,“簡簡可比小江好多了,你媽媽就愛板著個臉找我要教育資金。哪像簡簡那麼溫柔巧嘴,誒不過,簡簡小時候特鬨騰,真是女大十八變。”
林簡乖巧點頭。
“快來吃飯,有什麼事來桌上說。”大嬸端著菜從廚房裡出來,笑嗬嗬招呼道。緊跟著的還有陸常年,他端著一大鍋湯,小心翼翼從裡走出,大嬸連連伸手問燙不燙,他笑著搖頭,急急端到桌上,怕碰著大嬸。
大嬸轉頭,拉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手,邊擦邊咧著嘴笑,“簡簡,我看這小夥子行。”
村長上桌,捧著酒,直直盯著陸常年,陸常年抬頭,愣住,兩人相視。
“我怎麼覺得簡簡這老公,長得有點像梁程呢。”
梁老師拾起桌上的眼鏡帶上,他仔細大量,然後擺手。“如果說像的話,我覺得像梁文,梁程麵向凶,梁文麵向溫,你看這孩子文質彬彬的樣,跟梁文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林簡笑著給梁老師和村長夾菜,端了酒給梁老師續上。“梁老師說得沒錯,當然是像梁文叔叔,因為常年就是梁文叔叔的兒子。”
她看向陸常年,笑容忐忑。
縱然她努力去與精神病患者共情,為之奮鬥,為之付出自我。
但她始終都不會原諒梁程。
醫者不能自醫,她永遠都無法撫平自己的傷痛,她永遠都恨梁程。
陸常年自是梁文的孩子,還好他是。
屋子突然安靜,桌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後仔細打量著陸常年。
村長深吸一口煙,吐出的煙霧蒙上了他整個臉,他抬頭回憶起往昔,咳嗽了幾聲。“沒想到江禾和梁家的緣分那麼深,看見你們兩個,就仿佛看見你媽媽和你梁文叔叔,要是梁程還在的話,說不定他的孩子都有你們那麼大了。”
“那梁程叔叔的墓在哪。”陸常年故作鎮定,但手握得太緊,甚至有些發抖。
林簡伸手夾肉給他,她對他笑,告訴他她會陪著他。
梁文的墓實在荒涼,悲慘到連名字都不是他的。
陸常年借了掃帚,清理墓邊的落葉,黃土相隔,但他依舊能找到隱藏在兒時最初的記憶,在那份記憶力,父親這個詞是溫暖的,會有路邊的糖人,會有大腿上的人生大道。
隻是這份記憶在梁文死於坍塌的那一刻就曲折了。
銜接上的是烙鐵的疼痛,在洪水猛獸中吞沒。
他拔去雜草,就好像在拔去心中的刺,他將石碑上的字一下下鑿模糊,在石碑的背後,刻上梁文二字。
埋在黃土中的,是他真正的父親。
林簡在墓前上了一柱香,拜了三下,願天理昭昭,真相大白。
他們漫步在田邊,風吹過,掀起麥浪,黃狗穿梭在田間,犬吠陣陣。
旅客不惱,反而覺得彆有一番田園詩意。
夕陽下,林簡插兜低頭,踢著路上的碎石,石頭亂入田中。
那年她匆匆一人,莽撞隻憑一腔熱血。
“突然想起,你之前發的朋友圈,確實黑得像隻老鼠。”
林簡抬頭,見陸常年笑,他與夕陽並肩。
她看癡了,並未惱他的玩笑,隻是直勾勾地盯著他。
“怎麼了。”陸常年愣住。
林簡歪頭,燦爛一笑。
“你就像個太陽。”
犬吠淹沒了聲音,陸常年低頭問,“什麼。”
林簡轉頭,拉著他往前走,開嗓。
“我說,你像個大傻子,你才是老鼠呢。”
陸常年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抓她的胳膊,撓癢。
林簡打了個圈,扯開身往前跑,跑時朝陸常年做了個鬼臉。
田野間是兩人的嬉笑,陸常年拉住她的手,把她圈在自己的懷裡。
蜻蜓點水在她的笑眼,林簡的眼睛裡有太陽,有耀眼的光。
稻草叢裡發出聲音,“林,林簡?”
林簡聞聲轉頭,田裡站著一個人,臉上沾著泥巴,手裡提著公文包。
小梁,回村建設的大學生,如果林簡聽說的沒錯,現在應該叫梁書記了。
林簡意識到現在的姿勢不太雅觀,她一把推開陸常年。陸常年皺眉,不悅地扯著她的衣角,他直直盯著林簡。
而林簡隻是跟田裡的人打招呼。
“是你啊,好巧。”
田裡的人一臉憨笑,“我聽村長說你回來了,但我忙著走訪,就沒能去看你。”
“沒事沒事,誒,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了。”
小梁撓耳,低頭擦著身上的泥巴,他抬起陷在泥裡的腳,有些狼狽。
“嗐,我見太陽快下山了,走得太急,就不小心跌田裡去了”
陸常年伸手攙他,他握住,腿往石頭上一蹬。
他在地上站直了,咧著嘴笑嗬嗬對陸常年。“謝謝啊。”
“沒事,下次小心點。”
林簡彆開被風吹到額前的發絲,插兜笑,“看樣子,村裡還是很忙啊。”
“是呀,現在正是關鍵期,我不敢怠慢。”
梁書記撣了撣公文包上的雜草,萬幸沒有濕進包內。
“我有信心將梁村發揚,你不用擔心。”
林簡搖頭,“嗐,我不擔心。我當然相信你可以,梁村不發揚,老天怎麼對得起我們梁書記的嘔心瀝血。”
小梁又撓頭,手上沾著泥巴,連著沾在腦袋上。
林簡遞去紙巾,沒等梁書記說謝謝,她便搶先一步道了句,“謝謝。”
他一愣,“應該我說的這是。”
“謝謝你,帶領梁村走到今天這一步,梁村,現在很好。”
她笑,她遙望遠處背著書包在稻田玩耍的孩子,林簡由衷地感激他,感謝他完成了父母未完成的夢想,感謝他讓自己心中的一大塊石頭落地。
感謝,讓人們有了家。
傍晚,乘著最後一道餘暉,陸常年載著她去了機場。
“明天早上走吧,我看你今天也累了。”陸常年見林簡一天都未喝水,握著方向盤餘間,順手遞了水杯。
副駕駛上的林簡正捏著肩,“我向醫院請好了就兩天,我那同事今早還給我發消息說累死了。”
“你回了家就早點睡,彆玩手機了。”
陸常年就跟個教導主任一樣。
林簡擰開杯子,點頭。
“知道啦。”
教導主任,哦不,陸常年不在的日子。林簡以淚洗麵,下班就拉著俞楠看苦情劇。
吃香的喝辣的,日子過得順暢,閒暇時,想念一下陸常年。
俞楠最近很能吃,但吃完就吐,怎麼著林簡也是學過婦產科的,當即就帶著俞楠去醫院檢查。
果然,懷了。
“喲,傑克可真迅速啊。”林簡壞笑。
俞楠坐在候椅上,手扯B超單,蹙眉喃喃道:“煩死了,我跟傑克說好丁克的。煩死了,我回去要罵傑克,都怪他,措施都做不好。”
林簡後仰伸腰活動筋骨,她轉頭笑,說得雲淡風輕,“哪像我,更本就不用做,不過還好我跟陸常年本身就對孩子興趣不大。”
“這麼多年了,你也可以再去看看,說不定現在醫療可以了呢。”
林簡搖頭,“我跟陸常年兩個人就夠了。”他們兩個白頭偕老足以,守著這小日子,到時候,再養隻狗,弄些花給陸常年養,她負責看。
她想和陸常年吵吵鬨鬨過一輩子。
多幸福啊,
怎麼想著還有點想陸常年了呢,
陸常年那條狗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俞楠回家鬨了許久,最後還是打算把孩子生下來。俞文珍惜極了,盼著生下來是個聰明的,好繼承她的產業。
而林簡也順理成章地成了孩子的乾媽。
俞楠在家裡安心養胎,林簡則是下了班百無聊賴。
她現在就是丈夫在外,空虛寂寞的少婦,“陸常年你再不回家,我就跟人跑了。”林簡總愛對他發些牢騷,但也隻是嘴上說說,總不能耽誤了陸醫生對醫學做貢獻。
這不成罪人了。
陸常年那邊剛接診完,他打開飯盒,熱氣騰騰的霧蒙上了鏡頭。陸常年搖頭,抽出紙巾在屏幕前劃來劃去。
“除了我,真不知道誰能受得了你的脾氣。”
林簡嘖地一聲,她翻身抱著枕頭。
“你這是pua我,陸常年。”說著她打了個噴嚏。
“感冒了?最近天冷了,記得加點衣服,彆我不在你就隨心所欲,什麼都不顧。”他在鏡頭那一本正經,絮絮叨叨,絲毫不給林簡插話的機會。“喝水沒今天,你看你,嘴巴都起皮了,是不是又沒喝水。”
“等一下,我沒感冒,就是打了個噴嚏而已。”她倒不嫌陸常年的嘮叨,自母親走後,再沒有人在她身邊絮絮不休。
她倒是樂,她倒是享受。
陸常年見小姑娘傻樂,隻是無奈搖頭,輕輕道了句,“記得喝水。”他摘下眼鏡,桌上紅珠晃動,他拾起一顆。
“瑤山的冬棗香糯,我給你寄了些。”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林簡愣了一下,隨後點頭笑。
“我去吃飯了,陸常年。”
她這些日子索性回了俞家,一探頭便見樓梯中央傑克貼著俞楠的肚子,笑得樂不開花。
好一對甜蜜的夫妻。
邱嫂端著菜上來,江明跟在身後忙活,他抬頭見林簡,招手,“簡簡快下來,吃飯了。”
“來了。”
下樓路過那對小夫妻時,林簡拍了拍俞楠的肩,搖頭繼續往下走。
“好了好了,彆膩歪了,快去吃飯。”
俞楠在身後吐了吐舌頭,“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林簡回頭朝她做了個鬼臉,像從前一樣,俞楠接著豎起中指。
“多大個人了,還在鬨,俞楠你也是當媽的人了,沒個教養。還有林簡,你那偷摸著領了證的男的還打不打算辦婚禮了。”伴著高跟鞋的聲音,俞文步入眼簾,她坐上席間,抬眉不忘戒訓俞楠。
江明寵著媳婦,好一個俞家乘龍快婿,端著碗和筷子往俞文那送,接著承話道:“是呀簡簡,領證了也不跟家裡說,什麼時候把你老公帶家裡來,這婚禮也是要辦的,總不能一直拖,他心裡打得什麼算盤,是不是想賴賬啊。”
林簡與身後兩人走到桌前,尋著位子坐下,她笑著搖頭,“不會的,舅舅舅媽放心好了,常年不是這種人。”
陸常年的人品,那是一等一的好,陸常年賴賬,不可思議。
江明還是不放心,他看著這個小外甥女單純樣,總怕被人騙,不忘叮囑一句。“那也得帶回來看看,讓舅舅舅媽參謀一下。”
俞文隨便夾了根雞腿湊他嘴邊,讓他閉嘴,“參謀什麼,人家都已經領證,還想拆散了,把婚離了?”
林簡也接著夾了塊好肉給江明,笑著道:“舅舅,你就放心好了,他人很好,等下次他回來,我就把人帶過來讓你們瞧瞧。”
江明看著眼前一坨,碗上一坨,不知如何下嘴。
離何依出戒毒所還有一年。
戒毒所的走廊上寂靜,林簡靜坐在長椅上,注視著分鐘劃過時間。
“怎麼還沒好。”林序扶著牆已急不可耐,他在門前徘徊不定,額頭冒著汗珠。
直到門被打開,走廊上亮一小片,林序突地上前握住她的手,千言萬語道不儘。
何依沉默不語,她看向身後的林簡,眼中滄桑又鏡透了些許。
何依的頭發變短了,齊耳,人更瘦了,指尖上的疤還未好。
林簡起身,隔著刺眼的光,揚起嘴角道:“中午吃了什麼。”
何依的眼中泛起波光,眉眼彎起。
“黃豆燉豬腳,豬腳上還有毛。”
兩人笑,就像多年前的午後,兩個女孩忙完活坐在樓梯上端著飯盒,窄小的窗口印著藍天,和她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