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頭一次見他發那麼大的火。”伊達航撓了撓頭:“——如果那種程度的語氣算是發火的話。”
“可我們就這樣放棄了嗎?”
鬆田陣平似乎還是有些不甘心:“望月朔那天在我們眼前血流不止地倒下,狀況差得可能下一秒就再也醒不過來。醫生說是中毒,可我們身在警察學校之內,大概是全日本最安全的地方,究竟是怎樣的人可以在這樣的先決條件下神不知鬼不覺地給他下毒?”
“十五年前的案件懸而未決,他本人又對這件事諱莫如深,中毒一事大概率與十五年前的案件逃不了關係。我們現在是望月朔的同學,也是他的朋友,你叫我怎麼揣著明白裝糊塗,對他身邊即將發生的危險視而不見?”
“不是我們打算放棄,是我們不能再追查了。”
伊達航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沒有反駁說著說著情緒有些激動的鬆田陣平。
“你也看見了,望月朔對於我們追查他的過去這件事表現出了極大的抗拒,而看他對這件事的敏感程度,那一定是他內心深處最不願觸碰的傷口。”
“這次是爭吵一頓不歡而散,如果我們再一意孤行地查下去,那我們往後同他可能連同學都沒得做了。”
“是啊,小陣平。”萩原研二也有些悵然地開口:“我們想幫他擺脫過去的陰影,但沒想到過去的事情對於他來說如同腐骨的瘡口。如果我們堅持追查下去,那就不是幫忙,而是揭人傷疤了。”
鬆田陣平的氣勢頓時肉眼可見地萎靡了下去。
“我……我也知道你們說得對,可是我還是沒有辦法對他的事情置之不理。”
卷毛青年垂頭喪氣地站住不動了,眼神滿是企盼地望向一旁一直沒有出聲的諸伏景光和降穀零:“hiro,zero,你們倆也一定不想放棄吧?”
被點到名字的兩個青年也停下腳步,神情複雜地回望過去。
“那家夥……我是說望月朔,看起來溫溫柔柔的很好相處,但我們都清楚他這個人究竟有多難接近。”降穀零歎了一口氣,緩緩地開了口:“可就算是這樣不好接近的一個人,我還是想與他成為朋友——至少不管他承不承認,我都在內心單方麵地認為我們是朋友了。”
鬆田陣平狠狠地點了點頭。
“有關過去的事情,是我們太過想當然了,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的行為是在做好事,現在引起了望月同學的怒火也是理所應當。”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不能逃避現狀。過去的事情他不願意,我們就不能再查了,但是我們做錯的事情還需要儘力去彌補……”
“不管他究竟會不會原諒我們。”
空無一人的寢室內,就連最後一點微弱的光源也隨著手機屏幕的休眠消失,隻有微不足道的光亮從窗簾的縫隙中擠進來,在書桌的桌麵上投下似是而非的陰影。
望月朔早在幾分鐘前便換了一身衣服離開了這裡,自然沒有看到五人組謹慎地斟酌詞句後給她發來的道歉短信。
她沒有帶上屬於“望月朔”的或是“安摩拉多”的任何一部手機。
五人組暗中調查望月家舊居,實在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一個選擇,望月朔甚至不敢保證那幾個人能平安出現在自己麵前,究竟是真的那麼幸運沒有被任何一個組織的眼線發現,還是早已被組織的眼線上報了他們的全部信息。
她的內心不安極了,從未出現過的恐懼在尖嘯著衝擊她的心臟,令她的眼前幾乎出現血花飛濺的幻覺。
冷靜,望月朔,一切還沒有定論不是嗎?
望月朔不斷地勸慰著自己,可指尖還是冷得發抖。她甚至不清楚自己不由分說地衝出來之後到底能做些什麼,是衝進組織的基地裡揪著琴酒的領子問他有沒有人向他報告了舊居那邊的動向,還是衝進那幾個監視著的人家裡把他們都殺了。
她奔襲不停的腳步忽而慢下了速度。
她真的能做到毫不猶豫地地奪走彆人的性命嗎?
望月朔微垂下頭,有些出神地看著自己蒼白瘦長的手掌。
她不知道。
她來到這個世界十五年,便在黑衣組織裡被黑暗與罪孽浸泡了十五年。她在這個名為“組織”的漩渦中上下浮沉,可即便如此,她也從未親手殺死哪怕任何一個人,這雙手也從未沾染過哪怕一絲來自他人的鮮血。
即使是上次處決波爾克,她也隻是借了基安蒂的手。
是偽善吧?
望月朔的唇角牽出一抹自嘲的笑,明明波爾克的死追根溯源之後的原點就在她身上,她無論如何也與這場謀殺脫不開關係。
可她還是不想親手奪走彆人的生命。
她不是沒有開過槍,食指在金屬製成的扳機上輕輕一扣,子彈便從槍膛中擊發,伴著巨大的聲響穿透遠處的目標。
那種感覺並不會難以接受,卻也並不美妙。
她的槍口也指向過許多目標——靜止的標靶、移動的標靶、擬人的標靶甚至活體動物標靶,每一次她都無比平靜地扣下扳機讓子彈直取目標,而後將槍口調轉向下一個選項。
但若那槍口某一天指向了活生生的人,她也能一樣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嗎?
扣下扳機的望月朔,還會有機會擁有她最渴望的、普通人平凡卻安定的生活嗎?
汽車刺耳的鳴笛聲突然炸響在望月朔身側,她猛地回神,驚覺自己不知何時正身處一條並不算寬闊的馬路中央,堵住了一輛偶然經過的小車的去路。
“乾什麼呢你!不要命啦!”
小車的司機從駕駛位的車窗中探出頭,破口大罵,眼前這個突然從路邊衝出來的青年嚇了他一大跳,他幾乎是用生平最快的反應速度踩下了刹車,這才堪堪將車子停在了青年身前不足一米的地方。
“你走路不長眼——”
司機的叫罵聲戛然而止,像是正播放到高潮部分的碟片驟然卡頓。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驚疑不定地打量著自己車子前方空無一人的街道,十分懷疑自己是不是過於疲憊以至於產生了幻覺。
不然他該怎麼解釋剛剛還有個人奔跑在馬路中間需要他急刹車避讓,但轉眼之間整條馬路都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
總不能是夜路走多了撞鬼了吧!
那司機這樣想著,正巧一陣夜風從後方吹來。此時正是春末夏初的時節,夜風還有些微涼,這股適逢其時的夜風成功地將司機的後背吹出了一身冷汗,當即也不管什麼幻覺不幻覺的,縮回車裡一腳油門就開出去了老遠。
望月朔這才從路旁小巷子的陰影裡緩步走出。
她這次出來沒有告訴任何人,也不想驚動任何人,無論是作為“望月朔”還是“安摩拉多”,她都不想被人發現這次行蹤。
所以當她恍神的瞬間差點被恰巧路過的司機撞到時,下意識地就選擇了躲避。
躲避來自旁人的注目對望月朔來說不是什麼難事,但有些事情不是她選擇躲避就能解決的。
比如她身處酒廠的現狀,再比如眼下她趕著去給五人組掃尾。
望月朔不得不承認,她此刻頭腦很亂,心也很亂,亂得像一團理不清線頭的毛線團,而那五個人未卜的命運也被這團亂糟糟的毛線牽涉其中,像是被蛛網牢牢捆縛的獵物。
她試圖將那五個人從那無形的網中解救出來,卻似乎忘了,自己並不是織網的獵手,不過是一個得了準許能夠在這張網上來去自由的露珠罷了。
她還沒有足夠能將這張巨網撕出一個缺口的力量。
天上不知何時下起了毛毛雨,悶滯的空氣同望月朔對現狀的認知一同壓得她喘不過氣,可她腳下的步伐卻絲毫沒有減慢。
現在的五人組裡還沒有那個滴水不漏的安室透,必然會在老宅裡留下屬於他們的痕跡,望月朔必須要在組織真正注意到他們之前將老宅內他們造訪過的痕跡徹底抹去。
至於老宅的監視人員,基本都是底層得不能再底層的成員,大概不會每天都上傳消息。待她處理了痕跡之後,招搖撞騙也好威逼利誘也好,總之會有辦法封住那幾個人的口。
望月朔一路上強迫自己儘量不要去想那個最壞的結果,紛亂的心緒倒也隨著奔跑漸漸平複了下來。她趁著夜色抄近路橫穿了彆墅區另外幾家的庭院,試圖從老宅的後邊悄無聲息地溜進去,餘光卻在不遠的路口處瞟到一輛低調的大眾款私家車,低調得與這富庶的彆墅區格格不入。
她心有所感地望向眼前矗立在黑暗之中的老宅,心下輕嗤。
看來這座老房子的客人還真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