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的積水映著霓虹招牌五顏六色的光,又被飛馳而過的車輪猛地碾碎,四濺成行人避之不及的泥點子。偶有被濺到的行人沒好氣地低罵一聲,而後懊喪地試圖去擦掉衣角上的斑駁,卻反而將泥水的痕跡在衣料上抹得更大。
望月朔就在一個個這樣撐著傘行走在街邊的行人中間穿過。
她沒去撿自己那把不知道被丟到哪裡去的傘,也沒想著叫一輛計程車,隻一個人在雨裡慢慢地走,仿佛這樣就能讓雨水澆滅她心底的火。
憤怒的、不安的、迷茫的業火。
她好不容易才突破了自己人性的底線,打算用殺戮來維護眼前好不容易得來的哪怕隻是暫時的安穩,哪怕她的靈魂自此蒙上陰翳,隻要她在意的人們都能好好地活著,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望月朔再一次這樣告訴自己。
可她前後遭受了兩波刺殺,動手的全都是名柯劇情之外完全不為她所知的勢力。她本以為,隻要自己想儘辦法將酒廠扳倒,就能過上最渴望的平凡的日子。
可現實卻重重地給了她一個耳光,而後獰笑著對著她說:得了吧!你這輩子都彆想安生!就算你脫離了酒廠,還會有源源不斷的麻煩在等著你!
可為什麼偏偏是她呢?
望月朔無數次地在獨自一人的深夜裡質問自己。
打從她在這個世界睜開眼的那一瞬間起,她就知道,她身處於這個世界,她真真切切地活在這裡。這裡就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不是小說、不是漫畫,人受傷過重了會死,人死了不能複生。
她見過太多的死亡——酒廠訓練心腹殺手的模式是殘忍的末位淘汰製度,不過或許用“養蠱”這個詞語來概括會更加貼切。他們每年都會在世界各地買來成百上千的兒童,或麵黃肌瘦或衣不蔽體。而後將他們扔進鬥獸場一樣的訓練基地裡麵,不能按照標準完成訓練的孩子會被無情地拋棄,扔進陰暗的角落裡自生自滅。
偶爾實驗組那些穿著白大褂的研究員會到這些“廢品”所在的地方挑挑揀揀,勉強挑選出那麼幾個看起來符合實驗標準的個體帶進實驗室,這個時候沒有被挑中的孩子們就會用豔羨的眼光看著那些被洗刷乾淨帶走的人,想著被帶走的要是自己就好了。
可隻有望月朔知道,這十幾年下來,能夠完完整整地從實驗室裡走出來的“成品”,隻有她一個人。
被帶去實驗室的孩子說不定比那些在鬥獸場裡自生自滅的死得還要早。
而她被困在這具行屍走肉一般的身體裡,連一個聲嘶力竭的呐喊都做不到。
她眼睜睜地看著生命在自己的眼前一個個消逝,訓練場裡的孩子一年年地長大,最終隻剩下寥寥數人。而實驗室裡研究的藥物也不斷地更新迭代,無底洞一般吞噬著大筆大筆的資金和人命。
那些孩子們的命,和前赴後繼的研究員的命。
而每一條生命的逝去,都不免讓望月朔升起一種兔死狐悲的蒼涼。
看啊,那就是你的下場!
什麼最成功的實驗體!什麼組織的繼承人!等到有一天烏丸蓮耶需要用你去填他那黑洞一般的欲壑,你也隻會被無情地舍棄,甚至無法在這群家夥的心裡濺起半點漣漪!
望月朔想要活著,想要在陽光下毫無負擔地活著。
哪怕一事無成,哪怕碌碌無為。
那些靜謐無人的黑夜裡,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推演著扳倒組織的方法,而後又將這一個又一個的想法統統推翻。
正因為身處於組織這個龐大到可怖的漩渦之中,她才知道自己從前那些對劇情的吐槽究竟有多麼的淺薄可笑。
覆滅組織,不是區區一顆銀彈就能辦到的事。
她小心收斂著自己叛逆的心思,將自己馴養成BOSS眼中的安摩拉多,苦苦忍耐了十五年,才終於獲得了眼下這點稀薄到可憐的自由,也終於可以像自己無數次設想的那樣,向組織偷偷探出反攻的獠爪。
然而現在,突然橫空出世了另一個神秘的勢力,遠渡重洋來到她的身邊,對她發起攻擊,她卻對這個勢力一無所知。
但BOSS知道,琴酒也知道,他們唯獨不想讓她知道。
左肩處的挫傷隱隱作痛,腫脹發熱的傷口貼在濕透的襯衫下竟還有些舒適。望月朔緩緩抬手摸上自己的頸側,大動脈在掌心之下蓬勃地跳動著,張牙舞爪地表示她還活著。
起碼眼下還活著。
炎夏的大雨並不會如同想象一般帶來清涼,反而使本就悶熱的天氣更加難耐。降穀零本想推開窗子透透氣,可撲麵而來潮濕滯悶的空氣迫使他把剛打開的窗戶又關上了。
幸虧警校的宿舍裡有安裝空調。
他有些無奈地搖搖頭,餘光卻在樓下的雨幕中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沒有打傘,薄色的發同襯衫一起濕漉漉地貼在身上,伶仃地坐在一處花壇的邊沿。
金發青年在看清那個人影的瞬間便皺緊了眉頭,他抬手抄起放在門邊的雨傘,邁著大步出了門。
他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原因才讓望月朔在這樣風雨交加的天氣裡獨自一人在雨裡發呆,但他知道再這樣繼續下去,就算如今是盛夏時節,望月朔也鐵定要著涼生病。
黑色的傘麵遮住了傾盆大雨,全身濕透的青年眨了眨眼,睫上積蓄的雨水便在重力的作用下一滴滴地滾落在地。她抬頭望向來人,看著青年金色的發梢被風揚起,紫灰色的瞳孔正認真地注視著她。
“是降穀同學啊,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她聽見自己這樣輕聲問道。
“望月朔!你是笨蛋嗎?就算是有天大的原因也不應該這樣不把自己的身體當一回事!”降穀零看著望月朔渾身濕透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大雨天跑出來淋雨是生怕自己不會生病嗎?”
“抱歉,我隻是……”
望月朔訥訥地開口,隻是了半天也沒隻是出個所以然。
她又能說些什麼呢?說自己被一夥莫名其妙的勢力盯上了小命,而這夥勢力或許同這具身體的父親有些牽扯,還是說自己被酒廠的BOSS愚弄,隨意攪亂她的計劃放跑了想要殺她的人,卻連個原因都不屑告知。
她什麼都不能說。
她現在是警校的優秀學生,未來是警界的優秀警察,她不能也不該與那些混亂的黑暗的勢力有一絲一毫的牽扯。
“算了,先回去把濕衣服換掉。”
降穀零看著眼前的青年麵色從些許無措又轉為平靜,心知肚明她不會將內心真實所想吐露一星半點,隻好無奈地上前牽起她的胳膊,生拉硬拽地試圖將她帶進宿舍樓。
然而他敏銳地覺察到,在自己將望月朔拽起來的一瞬間,手掌底下的小臂有一瞬間的僵硬。
“又受傷了。”
他用的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的語氣。望月朔忍過一波肩上的傷被驟然拉扯時產生的痛覺,回過神來便對上降穀零情緒複雜的雙眼,下意識地就想要閃躲。
可麵前的金發青年沒有再強迫她,反而鬆開了握住她前臂的手掌,隻將黑色的傘麵又往她頭上遮了遮,仿佛這樣就能將雨滴隔絕在外似的。
雨聲喧囂,一時間全世界仿佛隻剩下了傘下默然的兩人。
“我……我先回去了。”
望月朔躲避著降穀零的目光,似乎這樣就能讓眼前的人不再關注她究竟為何要在外麵淋雨,也不再關注她是不是又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發生了什麼事。她逃也似的從降穀零的傘下跑開,衝向宿舍樓的背影說不出的倉惶。
她不是沒有心的人,朋友對她的關心她自然能夠感受得到。也許降穀零隻是不讚同她淋雨的行為,或者心疼她又添新傷,可她到底無法對這份關心作出回應,她甚至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她隻能逃避。
她身處的困境,背負的壓力,都不適合讓現在還是個單純的警校生的降穀零知道。
望月朔換上一身棉質的睡衣,將濕透了的衣物丟進衛生間的臟衣簍裡,又抽出一條毛巾擦拭自己濕漉漉的頭發,而就在這時,宿舍的房門被突兀地敲響,敲門的聲音不疾不徐。
她走過去開了門,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門外站著的降穀零。
金發的青年手中正抱著一把古典吉他,紫灰色的眸子格外認真地注視著門口有些怔愣的望月朔,還不等她開口問他什麼事,降穀零就先開了口,將她未出口的話儘數堵回了嗓子眼。
“我今天新學了一首曲子,想彈給你聽。”
青年的聲音並不高昂,透著些許磨砂的質感,又像是被酒液浸透過一般,帶著一□□人的醇厚。
望月朔頭一次意識到她這位同學的聲音還挺好聽。
她愣在那裡沒有反應,金發的青年便自顧自地抱著吉他走了進來,在椅子上落了座。他輕輕掃了掃琴弦,手中的吉他便發出好聽的泛音。
這時候再把人趕出去就有些不禮貌了。
望月朔歎了口氣,從善如流地關上門坐回床邊。降穀零觀察能力向來敏銳,而她先前的壞心情也確實表現得有些過於明顯。
隻是她沒有想到,自己並沒有對眼前的人解釋自己壞心情的緣由,降穀零便也不問,隻默默地抱了吉他過來,要把新學的曲子彈給她聽。
“倒是不知道,原來降穀同學會樂器。”
她微笑著坐在降穀零的對麵,故作好奇地碰了碰吉他的琴弦。在歐洲學習的那幾年裡,組織倒是也有培養過她一些樂器方麵的技能,但奈何她實在是沒有這方麵的天賦,隻勉勉強強混成了個小學音樂教師的水平。
吉他她自然也會彈,隻是她對這些向來沒什麼興趣罷了。
“是以前為了和景光合奏學的,勉強算是會彈吧。”降穀零低下頭去看望月朔那張看似興致滿滿的臉龐,心底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來。
“saku,笑不出來可以不用笑的。”
望月朔蒼白的指尖停滯在半空。
他果然察覺到了。
她緩緩收回手,纖長濃密的眼睫遮住眸底的神色,臉上公式化的笑容也緩緩退卻,隻餘下一副令人有些心悸的漠然。
而吉他的撥弦聲卻在此刻緩緩響起了,像山澗的流水,又似晨間的薄霧,漸漸地漫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兎追ひし彼の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