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未眠,彆了離,待日回。
小店依舊,人忘性大,往事過去不再提,布簾一掀,又見他笑顏。
日頭高照,熱得人汗水直流,小店苦味的糕點便賣得更好。外邊紅色喜慶,掰開了是苦膽色,吃了叫人連連叫苦,也蓋下汗水黏膩。
鐘知林躺在椅子上假寐,麵上白色短布擋光。他仍記得昨夜光景,雖然知曉隻分一月,一眨眼便過去了,可還是讓他們心安不得,像斷了線再回不去原樣似的怕,絮絮叨叨,將一生之事全都托盤而出,恨不得每日所見所聞都要一一道來。
他鬼使神差地要暮時教他寫字,認得字,做什麼事就少吃些虧。
兩對眸子相對,極像,鐘知林有幾次在心裡懷疑他們之前是不是親生兄弟。暮時蓋住他的眼笑著說,這是夫妻相,能像至如此,是前幾世都情緣未了,再續一續。
他道:“那真是太好了。最好永生永世都續上。”
暮時說,“我原是有父母,疼愛算不上,算得上闔家美滿,他們二人整日甜蜜,總會忘了有我這麼個人在。
鐘知林擔心問他,“如何生存?”
他道:“幸有鄉鄰相助,一日三餐也全。”
他五歲時在家中尋到一個寶物,格外疼惜。但當時年幼,如今已經忘了是何物。不過那寶物沒在他身邊多久。他幼時是個好玩的,也像鐘知林那樣到處玩鬨,什麼山啊水啊的,會爬會跳,隻是不會像鐘知林一樣臟著濕著回家,會想法子弄回原來模樣。
因此,寶物丟在了山上,竹林間。他去尋了一日,日暮了不願回去,也幸好黏在一起的兩人沒空來找他,無意他身在何處。恰逢下雨,山中泥路難走,雖加了難,卻又給了一線生機,雨水捶打,寶物發出聲響,他興奮跑去,卻不料一腳踩滑,跌下去滾了幾圈。
再醒來,寶物不再,師父看他醒來,驚喜許多,為他治了傷。傷好回家,家也不再。整日纏纏綿綿,走了也罷。
師父看他年幼可憐,便收留了他,教他使劍,送他讀書。雖然不喜孩子,但看他既教便會,也漸漸心喜,當了親子來養,教了祖傳劍法便去了。
鄰家有一大哥,名叫則和,經常照顧他,逐漸熟絡。大哥一次麵露難色,他問便說,是想求娶城內一富貴人家的小姐,他們兩情相悅,小姐的長輩看他為人老實,是個可靠的,欣然答應,他父母卻不願意了,說什麼小姐嬌貴,高攀不起。
他生恨,也無可奈何,小姐等他多年,他想送一件禮物去,又犯了難。暮時鬼使神差道,送銅鏡。
則和興高采烈去學了如何做,讓他幫忙看看上麵刻什麼花樣才好看,最後抱著做好的銅鏡跑去見小姐。小姐大病不起,他父母更生厭惡,說是晦氣,則和徹底惱了,跑出去拚命乾了番事業,大張旗鼓娶了病重的小姐,誰承想大病當日便好了!
那事業忙碌傷身,則和聽小姐的辭去,做了馬夫,各樣也不差。
暮時道他把則和視為楷模,很是敬佩。他那二十多年過得平淡,平日裡練劍讀書,其他孩子覺得他生性冷淡,不願近他,則和所做之事,真真是震到了他。
鐘知林覺得怪異,問他:“自從見你,你臉上一直都是帶著笑的,何來生性冷淡一說?”
暮時答,“確實如此。我丟了寶物,便不愛歡笑,旁人說我十幾年一個表情不曾換過,叫師父帶我去看看大夫。”
“但也確實,自從見你,實在是忍耐不住,心生歡喜,好似又見了寶物。”
仔細算來,他已二十有五,可這一年,卻像是真正當人過了一般。
鐘知林被勾得趴在他胸口不回應,假裝石人不動。
昨夜對話,鐘知林在腦中重現了多回,光想著他覺得不夠,念他的麵,聲,念他實實在在的人。可還需等上一月才能親手觸碰,於他而言,實在痛苦!
忽然腳步聲傳來,像近在跟前,鐘知林一把掀開了短布,竟見是那乞丐。他一直都是早上來要一個糕點,今日居然改了晌午來找他。
“想要哪個?”鐘知林起身問他,看他身上穿得厚,春寒時的衣裳現在還穿著,但麵不流汗,沒看出他熱。
乞丐點了點他做的金枝玉葉,什麼都沒說,罕見地付了錢離開。鐘知林覺得詫異,追上去問他,“可是有什麼難處?”
這話讓乞丐聽了反而笑道:“有了錢買東西,哪裡還有難處?”
鐘知林摸了摸乞丐的胳膊,倘若去了這衣服,他身上也沒多少肉,運氣好也不能當成飯吃。
“今早沒來,是出了事嗎?”“謝你,不用。”
乞丐知曉他要做什麼,一手搭在他身上推了推,平靜去了。
這實屬怪異,乞丐這人也是個怪異的。若是有事,他為何不能幫一幫?
他心裡鬱悶,回了家,見仲愉將盒子遞給他,他道:“不是說不好,不能用嗎?”
“現在沒事了,你用吧。”仲愉把盒子放在他手心,轉身去收拾畫具,將掙來的錢放在櫃子裡。
鐘知林打開,竟是口脂!還是大紅色的!
他雙眼猛地瞪大了,拿著盒子僵在原地,不知該說什麼。覺得開心,覺得成婚之日,抹上正好……他不知怎的想到他人婚嫁時,大大的喜字貼在門窗上,紅布圍了個遍,喜慶二字已經不能形容。縱使他不喜大紅豔麗,看到那景象,也羨豔得很。
仲愉坐在一旁,看著他仍愣著,一雙眉蹙了又舒開,淡淡笑著。
“最後怎樣,都好。”
片刻後,鐘知林終於開口,雖帶哽咽之腔,麵上卻是欣喜之色。他拿小拇指小心翼翼點了一點,生怕多用了以後便沒了,正要往嘴上塗去,餘光一瞥,下一瞬,他不顧仲愉反抗,也不吝嗇,實實在在按在手指上,再輕塗在他唇上。
蒼白麵容上添了紅豔,仲愉握著鐘知林的手腕,忽然一鬆氣,垂下兩滴淚,並非憐憫自身,並非怨恨誰人。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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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館一如既往人聲鼎沸,獨獨少了方姐,這樣熱鬨,她通常會站在二樓圍欄處高舉酒杯,一腳踩著什麼,大喊一聲,“喝!”
鐘知林環顧一圈,拉著小車走到門前輕敲:“方姐。”
門立馬被打開,這次方姐沒再親他,行為舉止端莊不少,不似平日那樣豪放笑著,而是抿嘴對他笑了一笑,頓時像一個文靜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