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是在清晨,暮時輕輕拍他,溫聲喚他:“知林。”鐘知林握住他手,坐起來疑惑看他,他解釋道:“涅州城地動,殃及這邊,幸好隻是稍微一動,沒什麼死傷。我去問了從那邊逃來的人,涅州城已被張宜傾穩定,師父他們應當不會受傷。”
“你且不要心急,再等一日,若無地動,我們再回去。”暮時摟著他,看他眼睛驀然睜大,緊抓著自己衣袖,眼神在周圍飄了一圈,最後整個人縮在他懷裡。
暮時連忙抱緊他,抿起嘴悔恨片刻,一手拍他後背,再將他哄睡。暮時本以為他睡了,誰知他睜著眼,一直悄無聲息。
“這些都讓你懼怕,連我也是。”暮時不知他在想什麼,雙眼無光,旁觀者也覺得不好受況且他自認不是旁觀者。
鐘知林聽後稍微一顫,沒敢抬頭看他,低頭垂眸去思他所想,可能是退路,也可能是出路。良久,雙手纏著他,與他貼近,雙眼望著他,直透心底,“你痛苦嗎?”
對方沒回應,鐘知林唇語再問了一遍:“你痛苦嗎?”他感到麵前人屏住呼吸,遲遲不肯言語,抱著他的手再錮緊了些。鐘知林伸手摸摸他的臉,他曾經咬過,因為對方一句話讓他惱火,可當他說出那句話,又不那樣覺得。隨後,幾近悲喊出一句,“哥哥!”
那一刹那,海域大浪翻起,溢出來沾了青衣,他看得清楚。
這不是痛苦嗎?這正是痛苦。
旋即唇相貼,他使了在夢中學到的法子,儘管不熟練。他近日又夢到,那人眼中的梔子謝了,不似平常去牽他抱他,常露出悲相,裝作開心望他。然後就遭到鐘知林狠狠捶打,他怒得控製不住,血印子一個又一個,手,胳膊,頸,麵。
暮時與夢中人一樣,低聲泣著推他,其實是不畏疼痛的。鐘知林緊扣住他,使了全身的力氣按他到床上,終於治住他,樂得低笑。血印子逐漸變幻成吻,再重印一遍在暮時身上,鐘知林沒看見他歡笑,亦沒覺得自己心裡暢快,更用力去親他,“我不想你痛苦,我想你好。”
“這不是那個稱謂能乾的事。你卻不開心。”鐘知林在他耳邊輕語,撫去他淚珠,心裡怒意更盛了幾分,呆看著手指上清水,徹底不知該如何做了。
“若我當時忍住不去見你,你是不是就不會這樣。”暮時閉眼去躲鐘知林身後照進來的光,抱著他默了聲,鐘知林愣了許久,然後恨道:“我會死不瞑目!”
恍惚間,暮時鬢邊生出青羽來,顯得神異,鐘知林伸手觸碰,它又消失沒了蹤影。
“青鳥,有人說是世間洗冤懲惡的……神鳥。”鐘知林噙住暮時嘴角,眼裡分裂出重瞳。再做出自以為能讓他心悅的事。他心惶惶,他情殤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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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城門口,官員守衛竟齊聚,鐘知林側身看了裡麵,並無多大變化,地有條大縫,蜘蛛網一樣延伸,把城門全部咬了個稀巴爛,裡麵光景展露無遺。
張宜傾餘光見他們,偏過頭來一看,嚇得後撤了好幾步,一旁官員怔愣看著,連忙去拽他。城門正修繕,門口搭了小棚,暮時牽著鐘知林坐到凳子上,一路引來不少目光。
師父他們不知怎樣了。鐘知林不住地憂心,一直側頭去看,最後還是暮時將他的頭掰回來,露出自己麵上脖子上的咬痕,他道:“不如我去問問張宜傾?”
鐘知林點頭,他便背著白劍去了。一轉頭,幾個漢子偏頭瞅他,頭上的汗想必剛忙過,與懷裡抱的小姑娘,並一齊將目光移向他胸口。他不明所以,就也低頭看,伸手彈了彈不存在的灰,再與他們對上。
他們低語,鐘知林聽不清,那眼神來回掃視,叫人看了不舒服,不知怎的,他竟直接走到他們麵前,道:“我跟他怎麼了?”
對方愣住,隻有那個小姑娘對他笑的甜,他們回過神笑了笑,隨意朝他擺擺手。他餘光看見青影,隻好作罷了去迎,誰承想又兩個字從他們嘴裡吐出。
“我跟他臊什麼?”鐘知林再問他們。暮時走來,先是將他擋在身後,再問了他們緣故,暮時麵上紅印眼下看得更明顯,更刺激他們,“妾兒挺猛。”
鐘知林站暮時身後,手被牽著,不知他臉色如何,張宜傾見了跑來,看一眼便知是為何,訓道:“我平日說的都忘了嗎?當麵非議,算是什麼?”
他們懶散回答:“畜唄犬唄。”張宜傾氣得麵上紅了一層,鐘知林拉暮時,卻拉不動他,不禁看他紅痕,這必然是他咬的,不像是應該做的事。又來了幾個大小官說教,漢子們的妻在旁護著,他們各個嘴張著不停,蚊蠅一樣在耳邊嗡嗡響。
鐘知林被牽著掙不脫,退出圈外,看天又看地,算是他惹出來的,但也不該認錯。
他唇語道:“暮時,我想回家。”他想著紅痕,在自己手腕移上一個。他想,為何求來的比之前更難。為何換了一種關係,反而又更難。他朝山望去,好似能穿透了直接再見神佛。
腰間掛的玉佩,純白透亮,下麵青色穗子修得圓圓招人喜歡。用另一隻手緊攥著,拉拉扯扯,拽不斷。終於奮力扯斷,一路跨過縫隙,從剛辟出來的小道直進了城,趴到師父門上去喚,進去便鎖上門,不聽外人語。
“知林!”是仲愉。他這一喚將鐘知林喚醒,四處是十幾年前空曠模樣,牆邊木板上隨意刻畫出的小花仍在,其餘的……空無一物。
整日見的褐色背影不再,挨罵再也挨不得。
“師父不知何時走的……”
鐘知林朝師父常坐的地方跪下重重磕頭,每磕一次就低聲念道:“謝謝師父。”他說著卻覺得虛假,好似一抬頭,師父還看著他。
他見師父近二十年,見他始終孤身一人,如今離去不願告訴他……鐘知林用袖子沾眼眶的淚,搖了搖頭,倒不是恨他不願相告!
“多謝師父養育!多謝師父教導!”鐘知林麵對麵前空空哭喊,哭喊於天?哭喊於地?師父之處。
外麵聲音靜止,裡麵亦然。他覺得心中痛苦,不知那代價,是否有師父離開?他跪伏在地上,雙眼死盯著地麵,地麵並未現出他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