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第一節語文課,江夏講的是《詩經》裡的經典篇目《氓》。
“‘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每個女孩都應該牢牢記住這些話,不要沉溺於愛情。”
她轉身寫了幾句板書,就聽見有個男生誇張地嘖了一聲:“老師,你也太偏心了,隻提醒女生不提醒男生?”
江夏笑道:“詩裡不是說了‘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從詩人的角度看,她認為男性雖然陷入愛河,卻可以隨時脫身,但女性卻很難放下。”
“老師,那從你的角度你怎麼看?”
“我?我覺得這點觀點本身也是長期以來對女性的一種PUA,現代社會隨著女性經濟地位的提高,很多女性都是獨立而理智的。”
“無論是把自己的人生托付給對方的女人,還是接受這種托付、承諾要讓對方幸福的男人,都是傻瓜。我們首先應該是獨立而自由的個體。”
課堂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陸則知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長腿大喇喇地伸著,腳尖一用力椅背磕嗒一聲撞到後牆上。
他扯了扯嘴角,笑容焉壞焉壞的:“老師,那你還相信愛情嗎?”
有幾個同學低低地捂著嘴笑。
江夏眨了眨眼,沉默了兩秒鐘,回道:“可能相信吧。”
“為什麼是可能?”
“因為人的一生中要遇到好的愛情太難了。”
“什麼樣的愛情才是好的愛情?”一個女生接話道。
江夏故作沉思地笑了笑,回道:“我嘛……我覺得好的愛情是想要觸碰又收回的手。”
嘁——有幾個男生開始起哄:“江老師你這是什麼敷衍的答案?”
她笑了笑,淡然地說:“原句出自塞林格的《破碎故事之心》,感興趣的同學可以找來讀一下。”
她的目光和陸則知撞在一起,他瞥過了頭沒有吭聲。
下課鈴響起,幾個學生打著哈欠倒頭趴在課桌上,早上第一堂課總是分外催眠。
沈淮看到3班門口衝出來幾個學生,就從自己班踱了過來。
陸則知剛合上眼便聽到桌子被拍得咚咚響。
“剛剛站在講台上的是誰?”
聽見是沈淮的聲音,他嫌棄地將臉換了個方向。
站在講台上的還能是誰?這他媽問的什麼傻逼問題。
陸則知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不耐煩地擠出一句:“……班主任。”
“收了你手機那個班主任?”沈淮艱難地咽了咽口水。
陸則知皺了皺眉頭,懶得理他。
沈淮麵如死灰,一屁股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抱頭崩潰道:“你們班主任就是我昨天說的那個漂亮妹子。”
“哈?”陸則知終於直起了背脊看他,懨懨地抬著眼皮一臉難以置信,“你瞎嗎?”
“不是,我們學校怎麼可能有這麼年輕漂亮的老師啊?這不科學!”
“叫你傻狗還真是抬舉你了。”
陸則知拍了拍沈淮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傻狗,你完蛋了。”
“是,我完蛋了……”沈淮有氣無力地說,“我居然跑去跟隔壁班的班主任搭訕。”
“不,馬上會變成‘跟自己的語文老師搭訕’。”陸則知風輕雲淡地說。
“什麼?!”
教室裡響起一聲仿佛垂死掙紮般的哀嚎。
第二節課,江夏走進了4班的教室。
她一眼看到了那個跟她搭訕的男生,個子高塊頭大,坐在教室裡比較醒目。她瞥了眼桌子上的座位表——沈淮。
此刻他將整個身子蜷縮在座位上,窘迫得不敢抬頭,一直用書本遮著自己的臉。
江夏權當沒看見,若無其事地開始上課。
上完兩節課,江夏回到辦公室,放下教案看見手機有條微信提示。
是江怡如發來的消息:
『下周爸爸過生日,你一起來吃個飯?』
爸爸?江怡如這聲“爸爸”叫得可真夠自然的。江唯實認她這個便宜女兒,她還不認這個便宜姐姐呢。
江夏淡漠地劃了下手指,刪除聊天記錄。
轉眼到了周六。
上完課的同事紛紛作鳥獸散了,江夏還有值周的工作,於是在辦公室裡等著學生放學。
她備了會課,伸了伸胳膊,走到走廊上給同事種的幾株草花澆水。
夏末秋初,秋老虎依然威力十足,幾盆綠蘿懨懨耷拉著葉子。
她蹲下來,扒拉了幾下綠蘿的葉子。水壺噴出細膩的水霧,落在葉子上發出沙沙聲。
夏末的陽光照得走廊分外亮堂,透過水霧折射出一道漂亮的小彩虹。花盤底下滲出了水,很快在走廊上彙成一灘,歪歪扭扭延伸開去。
吧嗒。
一雙男士皮鞋不期然踩在了積水上,濺起一點小小的水花。
來人也愣了愣,停下了腳步。
“你好。”頭頂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帶著點疏離而淩冽的質感。
江夏下意識循聲望去。
是裹在西裝褲裡的一雙長腿,精心熨燙過的褲縫線挺直流暢,帶著點一絲不苟的驕矜。
這一眼望去全是腿的視角著實有點尷尬。
她忙後退了一步站了起來。
走廊上灌滿了夏末的季風,風裡隱隱有香樟微苦的香氣。
她的發梢被吹了起來,癢癢地拂過她的臉頰。
來人的身量是顯而易見的優越,長腿、窄腰、寬肩,黑色的西裝撐起利落的肩部線條,身形頎長筆挺。
是一張極其好看又端正的臉。
皮膚淨白,眉骨高挺,眼神深邃而有神,但眉眼帶著種天生的冷感,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
待江夏站直了看他,他眼睫微動,張了張嘴又把話悉數咽下。
——剛剛看她蹲在地上,以為是個學生,等站在前麵又覺得氣場不像。
“你好。”江夏將水壺擱在一邊,拿捏了下語氣,客氣地回道。
“請問……高二(3)班的班主任江老師在嗎?”
陸從周看著眼前這個身份模糊的女生,臉上是少女少有的淡然和從容,但說是老師又看著太過年輕。
“我就是。”
江夏看出他臉上的猶疑,心裡沒來由憋了點傲氣,故意神情篤定地跟他對視,想拿出點老教師的風範。
她的眼睛很好看,眼眸清亮,黑白分明,微微上翹的眼角正經時帶著點銳利的英氣,有種不太好惹的嬌蠻。
很少有女生敢這麼跟他對視。一種遙遠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他深深地凝視著那雙眼,臉上劃過一瞬的怔愣,隨即浮現些許淺笑。
陸從周挑了下眉,微冷的眉眼裡落了點日光,看上了柔和了幾分:“小江老師你好,我是陸則知的哥哥陸從周。”
他的聲線沉穩內斂,比電話裡更富有磁性,卻莫名帶了點堅硬的冷意。
這就改口成小江老師了?
江夏微皺了下眉。
“請進吧。”江夏客氣地跟他寒暄。
“那個……”她的眼神落在陸從周身後不遠處秘書模樣的人身上。
那人打了個“請便”的手勢,江夏也不再說什麼。
她把他領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搬了個椅子請他坐。椅子是教室同款,平時用來跟學生談話用的。
西裝革履的男人沒有猶疑,畢恭畢敬地坐了上去,椅子大概是被迫接受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適時發出咯吱一聲。
寂靜的空間裡,細微的響動都被無限放大。
兩人不約而同地抬頭,目光有些尷尬地撞在了一起。
江夏想起來這是之前教室裡換下來的一把破椅子,凳腳的螺絲鬆了,能坐,但是容易晃。
但,坐都坐了。也沒必要再給他換一把椅子。
她莫名地不想讓自己表現得太熱絡。作為陸則知的班主任,對他的家境還是有所了解的。
本來也沒想過對方會親自過來,以為就是派個秘書什麼的過來應付一下。
所以對麵前這個人太熱絡反而有趨炎附勢之嫌。
江夏站起來,拿一次性杯子給他倒了杯水。
杯子上印著臨江一中百年校慶的宣傳語,今年是學校的百年華誕,離校慶日還有幾個月,各種籌備宣傳工作已經如火如荼地開展了一段時間。
水有點燙,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提著紙杯的上部。
陸從周也站了起來,伸手握住了燙手的部分。
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蓋修得平整光滑,伸手時黑色襯衫上的袖扣閃著低調的珠寶光澤,仿佛無聲地叫囂著身份的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