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小城市區五公裡外的城鄉交界處，有一座小山，小山腳下有一座小村。小村與世隔絕，外地人大多不知道，就連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

每年我都會去那裡走一趟，有時候是夏天，有時候是冬天。

夏天的時候，這片沒有被大城市汙染過的地方能在夜晚看到滿天星河，蟬鳴會在耳邊回響。而在冬天，沒有空氣汙染的小村一片銀裝素裹。特彆是在新年，鞭炮聲不絕於耳，冷風灌入鼻腔，夾雜著排骨湯的味道。

我吸吸鼻子，把身上的棉襖裹緊一點，踩著雪地向村子外一個小山包走去。

有的人說我每年都去那個小鄉村是因為喜歡人間煙火和風土人情，被我感動的一塌糊塗，嚷著要像我一樣追求自由。

可隻有我知道，我之所以每年都要去一趟，是因為村子外的小山包裡，靜靜躺著一個曾經患有嚴重中二病的少年。

……

稻倫出生在山腳下的小鄉村裡。在八十年代解放初期艱難的條件下，稻倫脫穎而出，考進了大城市，成為了我的大學同學。一舉成為了小縣城狀元郎的稻倫，在父母的眼淚中坐上了去往北方小城的火車。

稻倫和阿陽其實很像，喜歡看小說，不過稻倫喜歡看的是修仙小說，向往修士的通天手段。

稻倫看修仙小說看到上頭，總自詡萬古第一劍仙。他曾跟我說，如果他也能像那些修士一樣移山填海隻手遮天，他就能把小鄉村變得更好，父母不用再天天下地插秧，不用再麵朝黃土背朝天。

他與我描述這些事的時候，眼睛裡有滿滿的憧憬。我笑罵他彆太不切實際，多掙錢才是硬道理。他梗著脖子不理我，白我一眼，“我可是萬古第一劍仙！”我嗤之以鼻，不把他當回事，他就握著隨手掰的樹枝向我揮來，我格擋不及，被揮到臉上，怒氣衝天順手揮給他一拳。稻倫捂著肚子痛苦的怒吼，我蹲在一旁撿笑。

喝著酒吹牛逼的日子過了幾年，直到稻倫大學畢業。

八十年代生人對編製的渴望比任何一代人都要瘋狂，稻倫也不例外。於是，稻倫在一係列慘絕人寰的訓練下，成為了一名光榮的消防戰士。

稻倫還是總跟我出來喝酒，喝多了耍酒瘋，狂言道自己是萬古第一劍仙，握著樹枝子亂揮。我就坐在一旁喝酒，看著他揮舞樹枝默默扶額。名副其實的中二病少年，沒治。把他送回隊裡，隊長對他一頓數落，我在旁邊點著頭陪笑。說下次一定讓他少喝，他歪著腦袋迷迷糊糊，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我仰天長歎，你可是堂堂萬古第一劍仙，酒量這麼差是要作哪門子妖，乾脆去打醉拳算了。

……

稻倫第一次出任務，是在九幾年，北方小城一棟小樓裡的火災。隊裡接到報警，第一時間趕到現場。

我稍晚了一些，到達後火已撲滅，小樓被炸的不成樣子。我扒開人群衝到樓前，卻看見稻倫跪在地上崩潰大哭，消防服破爛不堪，臉上滿是黑灰，一條胳膊不見了蹤影。

我心頭猛猛一震。直到急救車趕到，把稻倫抬上擔架，他還在哭，哭聲隨著汽車遠去漸漸消失。

稻倫昏迷了三天。三天後，還沒康複的稻倫穿著病號服敲響我家門，拉著我到樓下，一句話都不說，猛猛灌下一瓶酒。

我看的心驚肉跳，奪過他手裡剩下的酒，衝他吼，“你不要命了？！”

他卻隻紅著眼眶，搖了搖頭。

一陣沉默後，他抓了抓淩亂的頭發，似是下定了多大的決心。

小樓的燃氣管道老化，燃氣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泄露到一戶人家。父親出門工作，母親給兩個女兒做飯，擰開燃氣灶的瞬間火光衝天。

稻倫趕到現場，火勢已經巨大，小樓裡的居民儘數疏散出來，卻隻剩下那戶人家裡的母女。稻倫扔下水管，直接衝進了小樓。

撞開那戶人家的門，母親已被炸的血肉模糊，女孩垂著腦袋，下半身被壓在鋼筋水泥下，妹妹在一邊，哭的聲嘶力竭。稻倫瘋了似的衝過去，把妹妹護在身後，想要搬開鋼筋水泥，天花板卻轟一聲巨響，掉了下來，壓斷了稻倫一條胳膊，把女孩壓在下麵。

稻倫被巨響震得耳鳴，回過神來，整棟小樓已搖搖欲墜。

妹妹被震暈過去，稻倫一把攬住妹妹，向小樓外麵衝去。

跑出小樓的一瞬間，稻倫放下妹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崩潰大哭。

……

這算不得什麼下酒的故事，可我揪著心聽完他的講述，灌下三瓶酒。

稻倫紅著眼眶，“明明就差一點，她明明能爬出來……我算個屁的萬古第一劍仙……”

我無言以對。

稻倫說，他要成為英雄，他要成為萬古第一劍仙，守護一方。

我看著他的眼睛，看著裡麵快要溢出來的堅毅，說，“你一定能。”

後來，稻倫出了院，女孩的父親帶著妹妹來到隊裡，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就要磕頭。隊長和稻倫趕忙扶起來那位父親，那位父親明顯已經哭了幾天，眼睛浮腫，聲音嘶啞。

“都是我的錯，都怪我……”

那位父親又向稻倫道歉，哭著要給他磕頭。稻倫紅著眼睛，扶著那位父親，“不怪你，怪我，我沒把她救出來，怪我……”

隊長彆過臉去，幾個隊員站在一邊，一個隊員抱住小妹妹，肩膀聳動。

隊長給稻倫批了假，讓他回家休息一個月。稻倫沒有接收父親送給他的禮品，把自己關在家裡關了整整一個月。

後來，稻倫變的沉默寡言，仍舊總和我出來喝酒，卻不再吹噓自己是萬古第一劍仙。

光陰流轉，直到2008年，汶川大地震。

隊裡派支援隊援助汶川，稻倫第一個出列，站的板直。

三級燒傷和斷了的胳膊沒有打倒稻倫，差點打倒稻倫的是他沒救出的那個女孩。可稻倫並沒有被真正打倒，我深知這一點，因為我知道他時刻準備著去拯救下一個人，就算賭上自己的生命。而他，終於把這個拯救下一個人的機會等來了。

我送他到將要登上去往汶川的車，默默看著他的眼睛不說話。

半晌，我輕輕說，“注意安全。”

他的臉上揚起了久違的笑容，“放心吧，我可是萬古第一劍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