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聲的那人身披墨色廣袖長袍,內著交領赤色長衫,袖口領前都細細地繡著暗褐色紋樣,頭懸長冠,一看便知是進宮才穿的朝服。
一張略寬些的臉,劍眉星目,鼻梁是北方民族多有的高挺,鼻骨中央卻有些駝峰狀,薄唇微抿,看不出顏色和形狀,生得本就稍嫌凶相,此時橫眼豎眉的,更是駭人。
此便是淮安王白承瑾。
“一天天的,上到哪兒去胡鬨,我從宮裡回來,連官帽也沒脫,正要看看你何時才回來。”
他的嗓音與從前在錦城時已是大不同了,褪去少年郎的青澀與澄澈,更多的是經年曆事的粗礪,即便如今,他尚才二十有五。
執瑜這才回身,隻是一直垂著頭。
見他絲毫沒回應,承瑾更是怒氣上湧,從懷中甩出一條黑檀木佛首珠串,赭色係繩散開,精細雕磨的墨色鏤空佛珠零落一地,其中幾顆爆裂開來,當下庭院裡隻有木珠破碎的聲響。
“平日裡軟嘴塌舌,這當口兒,倒成啞巴了。”
“卻不是我不樂意說,不知王兄何事不順心,看執瑜這般不順眼。”
“你!”白承瑾怒道,長眉緊蹙,雙唇顫抖著,許久說不出話。
白執瑜抬頭,一雙眼中清明。
是時,淮安王爺才低頭望見幼弟的雙目中鮮明的心緒。
他的皇弟,緊緊顰眉,一雙眼眸,仿佛比從前生得更舒展些了,臉也是周正,總歸是瘦了些,可也不怎樣成熟。其實不過是個愛耍性子的小孩兒……
李順兒立在旁邊,走也不是,幾欲開口勸和,又瞧著白承瑾的臉色不敢出聲,端詳了半刻,才下跪道:“都是奴才該死,在外邊取了好些東西,耽誤了時辰。”
白承瑾當下便緩和了神色,頭也不偏地望向執瑜,卻是問的李順兒,“都取了些什麼?”
“回王爺,奴才有位遠方親戚開糕點鋪子,這時節正賣得俏,府裡頭的姑娘們沒嘗過鄉野裡的手藝兒,奴才這才去取了來。”幾個仆從忙端著糕點上前給王爺過目。
承瑾心不在焉,隨口應答道:“平日裡多叫你們主兒吃些東西,瘦成這幅樣子,沒個形狀,本來身子就不好,來年到了冬天,更遭不住。”
李順兒忙應聲稱是,告著饒便退下了,臨去前還瞧了眼垂著頭的白執瑜。
承瑾還是不覺著解氣,足足再教執瑜跪上個一個時辰,才讓人將他扶起。
次日承瑾便去了宮中,幾日後的晌午,王媽立在房門口張望一番,便偏過頭去朝著院子嚷道:“李順兒,福潤,你們是愈發會當差了,小王爺還睡著,倒也不招呼一聲。”
王媽是小王爺的乳母,同旁人自然是兩樣的。福潤聽見了,卻不樂得說什麼,李順兒點頭哈腰,應聲稱是。
王媽瞧著白執瑜起身坐在床邊,俯首昏沉的情狀,便行禮道:“方才淮安爺傳人來說了,不出一個時辰,便會從宮裡回來。”
“什麼?王兄要回來,這下倒真是誤了事了。”白執瑜一驚,霎時睡意全無,飛身下床,幾個下人忙不迭進來替他梳洗。
起身端坐鏡前,才覺得渾身悶燥的暑氣,便又打發幾個下人去取些冰塊。幾個小廝才幾步踏出門去,執瑜又揮揮手道:“罷了,不必去了。”
幾人轉還回身,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李順兒跟在王爺身邊的日頭最長,王爺打小兒便跟著伺候的,最能看出其神色有異。
他便道:“小的們行事不周到,不知道瑜爺兒熱,爺兒若是還覺著悶熱,讓他們去取些來,不耽誤幾些時候的。”
“不礙事,”執瑜略略揮手,神色頓然緩和許多,“拿下去吧,我也懶得擺弄這些個了,到頭來還不是挨罵的份兒。”
是言一出,當下四處沉寂。侍從自是忙活自個兒的,無暇顧及王爺說的話,隻是……
“小王爺打小同咱們瑾王爺關係好,如今幾年時間過去,倒這樣生分起來。”一旁的福潤一直靜默著,開口便來了這麼句。
他聲量雖不大,卻驚得幾個下人都不忍側目瞧去。
福潤舊時便是王府裡頭的人,後來瑾王爺被封淮安王,便隨他一同去了濱州。
隻是承瑾不忍他與親人分彆,便又送回錦城。
這些年間,福潤眼見兄弟二人時有書信往來,怎麼知曉真要見了麵,竟是避之不及。
白執瑜一時啞然,福潤知道自己口不擇言,幾欲謝罪,到底是覺著自己說得不錯,一時遲滯著。
小王爺隻望著鏡中,丫鬟們用銀質雕花梳蘸水梳理青絲,道:“這是什麼水,倒是彆有暗香。”
一個打扮稍好些的丫頭,喚作芳閨的,行禮道:“回小王爺,這是桃枝和木槿葉煎出的水,奴婢覺著香氣略清淡些,趕巧院裡晾著上好的槐花,便取了些製成汁子兌進去。”
“木槿葉?”
“是了,小王爺,淮安王爺從前在濱州居住時,素喜用木槿葉水梳頭,便帶了許多回錦城,說是小王爺或許喜歡,大半都給了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