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裡第一片青葉發黃凋落時,白執瑜癱倒在床上發著呆,一雙圓滾滾的眼睛癡楞,蒼白的臉上隻餘下木訥。
北國的秋天蒞臨時,便帶著一股肅殺的寒涼之氣。
風沙慕名而來,零落一地而去,再看不出從前景致。
好在四季有凋零,便有綻放。宮裡送來的□□開得正好,金黃得近乎是豔麗的花瓣噴發開來,絲絲縷縷,卷曲勾連。
從前有人獨獨喜愛此花,便寫下“秋菊有佳色,更露攝其英”,後來人合著他的氣節,覺著是花也高潔。
隻不過李順兒才不明曉菊的清高,取了好些真菊,煮茶水,小王爺從前年年發著紅眼頭痛的毛病,服用幾劑便好全了。
執瑜從前總樂得賞秋景,這時節一過,他便隻好關在房間裡擁著暖爐,再不敢出門——他體弱,稍有不慎便會凍壞了身子。
而今隻倚在床邊百無聊賴,連穿衣服都覺著費精神。
還是王媽思慮周全,私下裡同李順兒道:“瑜爺兒再這樣下去,恐怕是要待出病來,你且帶他出門,無論什麼理由。”
李順兒便到小王爺跟前,好說歹說,總算是鬨得他煩了,這才答允。
二人在渝水街漫步,沿街而行,皆是草木衰敗之景,秋風剛吹掃而來,尚不覺得,才一去,便感到周身冰涼。執瑜實在畏寒,走過一遭,手腳便都發著寒意。
他從來任性,如此反倒不願意回去了,時或仰頭望樹,試圖從中瞧出些玄妙,卻隻覺著惋惜,似乎也是年歲漸長,看事物竟都平白蒙上哀戚色彩。
生命初長成時,總是太費心思,臨了了,卻不過俯首之間。
從前走過再多光輝燦爛,亦或是作惡多端,真到了儘頭,再沒有什麼兩樣,說到底,好與壞都是旁人口中說的,曆經多少磨折,卻隻有自己知道。
古來賞秋景,總好從衰敗中覺出生機,隻不過景色如何自在人心,以白執瑜如今的心境,實在是不能從中品出哲理。
就在這時,一人踩著落葉迎麵奔跑而來,行經之地隻留得“簌簌”聲響。
執瑜定睛一看,馬上認出她來。
“快,幫我抓住那個叫花子,彆教她跑了!”一個二五三粗的大漢跟在後頭追著,他一身灰黑的衣裳。
執瑜當下心中明了,隻使了個眼色,李順兒便上前去攔。
“老板,不知那姑娘是怎麼了?”李順兒問道。
追捕的壯漢上下打量著,見執瑜身著華服,才肯停下,嗤笑一聲道:“姑娘?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可乾不出偷雞摸狗的事兒。”
“不知那姑娘拿了些什麼,我們王……額,公子一應代她付清。”
“那混球兒來過許多回了,咱們老板良善,想著放她幾次也就是了,哪裡知道,此後她竟次次都來,三番兩次的,都不知幾數。爺兒您有所不知,咱們做小本生意的,實在經不起這樣的。”
李順兒從懷中取出些銀子,放到那人手心,道:“無論您是賣什麼的,這二十兩總也夠了,此後彆再找那姑娘麻煩。”
那漢子馬上笑得合不攏嘴,作揖稱謝,便離去了。
執瑜回望著那姑娘離去的方向,一時間竟瞧得出神。
沒等李順兒奔走去尋,她便自己走回來了。仍舊是一身粗麻布改製的衣服,這料子抵不住風,便多裹了幾層,同樣沾染許多塵土,隻不像上次那般黏連著碎草和泥塊。
雜亂的頭發也潔淨了許多,在陽光下顯出黃褐色。一張小臉上雖也是灰蒙蒙的,終於看得清形貌。
尚未發育完的下顎骨成全了她的一張圓臉,笑起來偏又是下巴下伸的那一型,倒也不突兀,顯出些分外的俏麗,嘴唇則稍嫌小些,好在形狀分明,鼻根短短的,鼻頭微翹,更添幾分童稚之氣。
畢竟是遭人瞧見她偷盜的,總也是有些窘,她一上前便是垂頭作揖,“多謝公子相助,”抬眼一望,腦袋一歪,直愣愣笑道:“咦,你不是公子,你是執瑜,白執瑜。”
執瑜也笑了,也作揖道:“正是在下。”
見執瑜神色如常,她稍加思索,仍是垂首不敢抬眸瞧她,隻解釋道:“我不是有意偷東西的,實在是餓得發慌……”
執瑜原還沒覺著有什麼,聞說此語,心中也明白幾分,其實不在於她是否偷,又是為何而竊,哪怕是無心的謊話,執瑜也覺著她這個人才是真真切切存在於眼前的。
不似先前,身世迷離,宛若雲霧一般。
他一時竟也不覺得偷個饅頭算得什麼,反是因著一個清俊的小閨女竟要憑偷盜才可過活,而添上幾分憐憫。
聽她聲音漸漸低下去,忙道:“你定然也有自己的緣由,總之我是信你的。”
她隻一怔,深深垂首,閉口不言。
執瑜見她仿佛不很高興,便岔開話題道:“我原以為你當是忘卻我了,不料還記得名姓。”
到底是小姑娘,很快便晃晃腦袋,隻作記不得了,答道:“自然是記著的,此中有三緣由。”
二人自然而然比肩同行,執瑜似乎比她高上半尺,笑道:“這倒是有趣兒,敢問姑娘,這三個緣由,作何解釋?”
“一來,我這個人,旁的不怎樣,單就是見過的人,沒有忘記的;二來,世上這樣多人,我所見過的,隻有你的衣服最好;三呢,我隻當你,是‘半塊’的交情。”
“旁的且不提,這‘半塊’,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