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沙?她不是什麼豆沙。
她有名字的,喚作淑椒。一個淑字,是隨了姐姐,一個椒字,是她母妃親自寫下的。
同白執瑜、白承瑾,亦或是旁的什麼人一般,她也有姓。
隻是這姓,她便更不擅同他人提及了。
昔年有南朝,都城在濱州。南朝皇姓為金,她便姓金。
金淑椒年歲小,不通曉事理,也不知該說這個姓氏所帶給她的,是太多了,還是太少。
像是烙印一般的日子,姐姐將裹著繈褓的她深深擁入懷中,在慌不擇路的馬蹄聲中,永久地離開了她的都城。
後來總是聽人說,才出生的嬰孩是記不住事的。可是姐姐一直向她描繪著那一日的夕陽,她便真像親眼見過似的,記得深沉。
於是淑椒總是要同所有見過的人,強調對晚霞的熱衷。
可淑椒再是不懂事些,也知道。
天空之中從來不短雲彩,可惜的是,再多再多的雲彩。,也彙聚不出她家鄉的絢爛。
金淑椒確曾是乞討為生的叫花子,這一樣她從未欺騙任何人。
早些年她與姐姐孤苦無依,便隻得上街與乞丐們一同討生活。
不過淑椒總是笑著,縱是日子過成這樣式的,她也從來不覺著有什麼。
淑椒從未見過當年滅國,血肉橫飛,她隻知道她和姐姐還要過下去,要好好活。
自幼年起顛沛流離,在金淑椒記事之前的事,唯有姐姐金淑檸還記著。淑檸總反反複複地說著她們曾還是公主時候的事。
不過,淑椒從來不拿自己做公主,也不會真有旁人拿她當公主。
二人在澤平鄉見過一對身披動物毛皮的兄弟,她覺著她同他們是一樣的。
從她尚還處於垂髫之年的眼光看去,所有人都是一樣的,縱是嚎叫作語、山獸為伴的野人。
姐姐就不同了,年幼的長公主眼見樓閣矗立,鱗次櫛比,後來渾然坍塌,連餘下的一點碎塊都要碾碎了,不願留一星半點給她們姐妹倆。
若非驍騎將軍胡尤義冒死闖入早已成了茫茫火海的內宮,抱走淑檸、淑椒姐妹,南朝金氏恐怕早已絕後。
可是淑椒最怕胡尤義,他留著一捧雜亂而發著灰白的絡腮胡,眼睛眯得看不見了,唯有偶然透出的精光教人幻想從前它也如鷹眼般銳利。
他到底老了,時或說話間還能顯出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就是這點凶相也教小公主膽懼。
不過淑椒自有淑檸來治,每每淑椒躲著不肯習武,甚同姐姐抱怨胡將軍的過錯時,總會遭淑檸好生數落一番。
照理說公主是不必習武的,可胡將軍說,她姐姐不會武功,她能學著些不一樣的,也是好的。
淑椒聞言便咧開嘴,口中因著缺了幾顆牙,口齒也不清,隻喃喃著跑向姐姐,“我學了,此後便能保護姐姐了。”
淑檸抿嘴,略略笑了笑,伸手碰了碰淑椒淩亂的腦袋,她的指骨總是冰冷而細長的,像是凝雪的白玉。
也不過是這樣,她並沒多說些什麼,麵上也是淡淡的,便讓淑椒跟著胡尤義走了。
後來淑椒大了,性子沉穩得多,成了個臉上總是不帶多餘神色的怪孩子,卻被送去王府,鮮少再見到胡尤義。
她不知道,自己走的第二年,胡將軍便過身了,走得時候仍舊抱著一把劍,那是救她們姐妹逃出升天的武器,更是從前他的將領淳於勇最為喜好的寶器。
淑檸同淑椒說過許多次的,胡尤義將軍救她們出來時,隻說了兩句。
一句是,你真是個好姐姐,我原隻能救你的,好在有你緊緊抱緊了二公主。
一句是,淳於勇大將軍為國殞命,敵軍將他五馬分屍,若不是他臨終托付,讓我離開,去究二位公主,我絕不會拋下眾將士苟且偷生。
聽過第一句後,淑椒眨了眨眼睛,鑽進淑檸的懷中,喃喃道:“謝謝姐姐。”
聽過第二句,淑椒隻吐了吐舌頭,做出打寒戰的樣子,說:“什麼分屍,哪有同小孩子說這些的。”
淑檸直著脊背,冷冷的目光掃視過自己的妹妹,便將她推開,拋下一句:“彆胡鬨了,去學書吧。”
學書不學書的,小淑椒一向不喜那些個咬文嚼字的精細功夫,非要說的話,練功還好些,可是又怕胡尤義那張冷臉,便又去攥著姐姐的衣角,軟聲軟氣道:“姐姐,你再同我講點胡將軍的故事吧。”
屆時,淑檸往往橫眉冷豎,作勢要打她,好在淑椒機靈,很少教那巴掌真砸在自己身上,極快地躥到一邊的牆後,偷著眼瞧她有沒有跟過來。
其實她是真害怕了,直攥著小拳頭,可還要告訴自己,姐姐是指望著她好呢。
金淑檸也不是一直都是這樣,她從前在皇宮裡頭,是極愛笑的,也像淑椒一樣好耍滑頭,捉弄旁人。
隻是後來捉弄她的是命運,連記得她從前樣子的人都全收走了。
淑檸不是從來都冷漠,隻是她把所有柔練般的心緒,最溫存的內裡,都放在濱州了。
好在金家的女兒,最不短的是骨氣。她親口說的,要贏,便乾脆去錦城,竊國賊未滅,徒然在濱州苟活,終生不得安寧。
淑椒也聽著她說這些,亡國的事,她知道的太多了,姐姐講書一般反複給她講過的。
錦城的最後,在淑檸心中,是血色的焰火,奮勇的嘶吼,訣彆的淚水。
可在淑椒眼中,唯有那一抹緋色的殘霞,濃烈的朱紅中,透出些燦爛的金光,真真切切。
“淑椒,你的母妃,才生產完,便遭他們欺辱,實在受不了了,直吊在房梁上,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過身的。”淑檸說著,落下幾滴淚來。
淑椒初次聽見這話時,剛掉了一隻門牙,嚇得連連退卻,口中流出的血灑落在地,她不知道人吊死是不吐血的,隻覺得自己也像母妃一樣,馬上就會再也喘不過氣,蹲在角落抱著腦袋,涕淚夾雜著血,零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