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瑜還算是運氣好些的,昏昏沉沉的,竟就深入夢中。哭鬨著和沉睡著的人都狠心,擅於以非刻意為緣由,將餘下的都交給那些尚在清醒中的人收拾。
執瑜原不願如此,可他眼見,夢中一切都還是好的。
他聽見母後微風般和煦著的呢喃,她最是愛花的女子,卻不喜馥鬱,總以為花色已是綺麗,花苞朵千姿萬態,實在不必有太濃的香,否則也太過招搖了。
喃喃著,喃喃著,可她說她喜歡槐花。
那時候,她尚在閨中,每日出門,便采上幾星喚不出名字的碎花,置於桌邊,伏案擺弄著繡樣,多做些好賣錢補貼家用。
大軍南下,兵荒馬亂年歲,皇親貴戚忙著逃離都城,自是不好過,可平民百姓更不好過,他們可沒處去,城一遭封住了,誰也走不了。更不必提饑一頓飽一頓的時日,原說“有地便生財”的,可糧食都充了公,再有些的,都為那些個發國難財的席卷似的剜了去。可不是,稍稍有些儲備的,這時節要賣,也都是平日裡三倍不止的高價。
農產尚且如此,更不必提旁的,飯都吃不上了,繡品這一式給日子錦上添花的物件,更是無人掏出錢來買。
日子一天天難過下去,偏生這時候,皇帝身邊的人選中她。
她知曉自己生得好看,美人哪有貌美而不自知的,除非是耳不聰目不明,連旁人的溢美之詞都沒聽過。
可是真要她去宮裡……一沒家室,二無才學,頂多是繡繡花樣,日子也不自在,不過她還是去了,也沒旁的辦法。
皇帝待她真是好極了,一入宮便升至高位,吃穿用度也都為後宮之首。
更不必提他三天兩頭地往她宮裡去,奇異珍寶賞玩著,錦衣華服穿戴著,月餘下來要看得金銀器件太多,近乎都有些傷了她的眼睛。
古往今來的女子就沒有能安於現狀的,相貌短些的總費心裝飾著,才情缺些便研習詩書。縱得寵愛如此,她仍是想著,若能添上一兒半女便好,於是天恩護佑,便有了執瑜。
家中新添的子嗣能否增進夫妻情感倒未可知,身為寵妃卻已足以讓她榮登中宮之位。
可他說他喜歡槐花,為她栽了滿園,連從前鄉裡都特特移栽一株古槐。於是天下人都當皇後甚喜槐花。中宮豈能逆天下人心意,豈能逆皇帝心意,於是她也教身邊知曉,自己獨愛槐花,旁的花草,皆不能匹敵。
有了孩子,為娘的便有了軸心,而於她而言,為妻有一軸,為皇後更有一軸。
她惋惜著,擁執瑜入懷,“可惜我不是陛下的發妻,為女子,誰又不想成為心愛之人的發妻呢?”
她奢望得太多,以致於後來也恍惚,是否真是自己太貪了?
這是此生執瑜第一次夢見母後,也是最後一次。是時他憂心自己睡過去太久,致使兄長孤立無援,後來卻後悔沒在此便久久入眠,頂好是不再轉醒,連再見母親的機會也沒有了。
“哥哥……”地牢濕氣重,執瑜的胸腔像是結了霜露似的,閉塞著將近難以呼吸,他掙紮著想抬起身體,還是隨著一聲低沉的歎氣砸下。一雙眼眸艱難地轉動著,找尋哥哥的身影,很快便發現靠在身邊的承瑾。
地牢裡隻放置了一張榻子,攤開一張粗粗織就的草席,預備人一死便裹了送出去的。承瑾便將執瑜放在榻上,脫下外袍蓋於其身,就知道他在寒氣裡不好受,唯恐他受了凍,可是做哥哥的也再無旁的了。
耳畔敲窗似的,飄來執瑜的聲音,雖是悠悠,卻著實驚醒了稍稍闔眼的承瑾,他迅疾回身,一雙眼因著疲乏已經紅腫了,還是小心瞧看著,幫執瑜整理好衫衣,他最是怕衣衫不整,從前總說沒個樣子的。
“身子怎樣了,可還好?”他輕聲問出口,仿佛怕叨擾到執瑜似的。
執瑜知道自己坐不起身,索性不費這些個力氣,脖頸處像是凝冰的木條,僵直著,緩緩開口道:“哥哥,母後此刻在何處?”
“母後……”承瑾直愣了神色,本是望著執瑜的雙目頓然躲閃開,身子也不自然地向後退了退,微抿著嘴唇。
“哥哥……”執瑜忽地起身,卻支持不住斜倚在一邊,承瑾忙上前扶住他,執瑜拽著承瑾一隻袖子,雙目炯炯,閃出些許晶瑩的光彩,抬首直勾勾盯著承瑾,繼續說道:“哥哥,母後她,是不是……”
“執瑜……金淑椒方才來過,告給我這個,可……執瑜”,承瑾突然攥住執瑜纖弱的手,覺出他周身發寒便將手揣進懷中,“金淑檸心思陰毒,未必是真的。”
執瑜忍受著通體的不適,閉上眼去,片刻方開口道:“可是大哥那天說,他說……”
白承瑾聞言,遲滯著開口道:“他先前把太後的消息都封鎖了,連我也不得探視,我還以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