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桐枝以前的夢境都是模糊且片段化的。
糊塗地睡至天明醒來,夢中見聞都如浮光掠影般不清晰。
可今夜她做的夢近乎真實。
一回過神來,她便發現自己身在一處陌生的地方。
夢中的時令似不同於現實的二月寒意未褪,而是暑氣正濃的盛夏季。
知了攀附在榕樹上鳴叫不休,身旁的小池塘植種的芙蕖高舉蓮蓬,隨偶一陣夏風,幅度輕微地搖曳,送來縷縷清香。
她能意識到自己應是在夢中,卻不知該如何離開。
索性無事可做,小姑娘湊近到小池塘邊,想要仔細瞧瞧夢中芙蕖花與現實有什麼不同。
結果視線一轉,竟發現塘水照不出自己的影像。
仿佛她是那種不具備形體的幽靈鬼魂。
李桐枝被這個念頭唬得有點恐慌,連忙退後幾步,遠離了池塘。
心緒稍平,後知後覺夢裡出現多不合理的情況都是有可能的,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拍著胸口自語沒必要自己嚇自己。
循著深灰色碎石鋪就的道路前行,片刻後,隱隱似是聽到有一男一女說話的聲音,因距離還遠,聽不太清說的是什麼。
偷聽他人談話不是好行為。
李桐枝原是準備離開的,可轉念一想——這是她自己的夢呀,又不是現實。
夜有所夢,多半是她日有所思,聽一聽無妨。
況且她還不知道離開夢的條件呢,說不定就是得去聽完夢中人的對話才能醒來。
因此離開的腳步一頓,循著聲音走去。
離得近些,聲色能聽分明了,她意識到說話的男子該是賀鳳影,彷徨的心情安定下來,微抬起唇角,如鳥投林般快步追尋向他身處之地。
提著裙擺轉過廊角,自敞開的門進入宅院內,她望見房屋低簷下立著兩人。
青衫落拓的少年正傾身向身前少女,寵溺地用絹帕拭去她額上細密的汗水,一雙鳳眼中蘊滿李桐枝很熟悉的柔情脈脈。
可當下背對著自己的少女,李桐枝無需走近仔細看,就知並非是她自己。
因為那人一身利落的短衣勁裝,長發束成高高的馬尾辮,負在背後的手握有一把寒刃森森的長劍。
像是話本中描繪的俠女,憑一把劍就可以肆意行走江湖。
“表哥武功厲害,點評點評我方才劍招耍的如何,指導我一番吧。”
她一邊懇求,一邊接過賀鳳影貼心準備給她的冰碗,拾了廊楣隨意坐下。
吃下一勺冰,暑意化解,麵上露出滿足的笑。
因她轉過身來,李桐枝得以看清那果然是張完全陌生的臉。
大約是時常在外風吹日曬,她的皮膚比不上閨閣小姐白皙細膩,可眉宇間的颯然氣質很好地修飾了不算精致的五官。
搭配上明快的笑容,望之可親,很是耐看。
李桐枝沒有親近的心思,茫然地停下腳步,大腦一片空白。
心中的酸澀感滿到溢出,噎住嗓子,連帶舌根都發麻泛苦。
她聽到賀鳳影同陌生少女語氣溫和地說:“方才你有一式劍招,小臂未舒展開,實戰時若不注意,有可能導致武器脫手——你且仔細看我的示範。”
為了指點表妹應當如何正確出劍,賀鳳影脫去會限製行動的寬袖外袍,向她借來長劍。
他低目以視線丈量過劍身長度,又顛了顛重量,適應了使用這把不屬於他的武器,手腕一轉,便挽出了個漂亮的劍花。
旋即他靴底在地麵輕一踏,身形便如鷹隼撲捕獵物般,直向李桐枝的方向攻來。
賀鳳影受皇上寵信,有殊榮佩劍行走禦前,李桐枝時常會見到他腰佩一把四尺長的寶劍。
劍鞘上雕繪有好看的祥雲圖樣,劍柄精致以隸書刻著“忠義”二字。
可惜不曾見寶劍出鞘。
李桐枝有一次提出想看看劍刃,賀鳳影言兵器皆有凶煞之氣,怕衝撞她,因而不肯拔出劍來。
她聽說過他的武藝勝過朝上許多武將。
因他未因武藝得賜官位,便以為是旁人恭維他的讚語,沒有當真。
可她怎麼想得到會在夢中見他以劍攻向自己。
此刻觀他身手,雖然她是個純純的外行,但也相信了他武藝不凡的說法。
繁雜的思緒在腦中千回百轉,實際不過刹那間,劍尖就逼近她眉心。
她來不及躲開。
迎上他冷寂如視死物的鳳眼,竟是連合目逃避的念頭都無法實現。
絕望蔓生,圓瞳放大,心跳滯停,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無聲無息地墜地。
賀鳳影無動於衷,劍刃無情地穿過了她。
她從夢中驚醒過來。
天色還未大亮,朝霞隱隱現於天際,自窗紙透進薄薄一層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