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沉默後,普羅修特無所謂地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轉身下樓了,他仍然一瘸一拐,但從裝束上絲毫看不出他的小腿中過槍。整個小房間裡無比晦暗,我感到自己像一隻被罩在罐子裡的蟲子,那麼焦心又那麼無力,我努力地保持冷靜,但還是沒有控製住,狠狠將那信紙摔在地上。一點也不想哭,我隻覺得憤怒。
下樓,發動摩托車,等待普羅修特出來,像一條可恥的狗。他披著一件深軍綠色的厚雨衣,提著手提箱走出修道院黑沉沉的大門,雨水打在我的頭盔上,他的樣子被不停地扭曲,我開始沒辦法分辨他到底是誰了。
“那是你們內部的信,我們隻是截獲了。”他跨到我身後,兩隻手緊緊握住我的腰,“你不是我們的人,我不可能把消息透露給你。”
我沒有回話,實在沒有心情。但他說‘你們內部的信’,讓我有了一點頭緒。難道是阿列克謝?那個養不熟的殺手?我不知道,新羅西斯克離得太遠了,就算猜也隻是胡亂的。
“哪怕你藏得再認真點,我也不會看到那封信。”我拽開他的手,“下去,你的位置在旁邊。”
他也維持著自己的尊嚴,一語不發地坐到挎鬥裡,他有什麼辦法,他現在是個瘸子。正當普羅修特想要用完好的那條腿猛踹一腳擋泥板,我猛轉油門。我們就這樣出發了。
摩托車頭盔是一個容許放空的小空間,被囚禁在內比呼吸新鮮空氣中更加自由。除了風聲和引擎的轟鳴,我什麼也聽不見,也許途中普羅修特叫了我幾聲,我不知道,總之我全然忽略。這次上路我也不想回頭,之前拉著雪橇我是怕他死了,今天我是怕自己忍不住一拳打歪他的鼻子。
一輛卡車突然從身後出現,從我身邊全力擦過,雪飛濺在外套上。我開始疑惑起來:我到底是在乾什麼?在寒冬臘月裡騎著一輛烏拉爾載著一個該死的男人,而設計這些機車的目的,是為了在夏日午後送那些體重四十六公斤的烏克蘭小女人去大城市。這到底是他媽的為什麼?
他這樣坐在我的烏拉爾上,就像我拉著豬玀去屠宰場。我不無惡毒地想。如果前方有一堆石塊,我不告訴他,他就會被崩得滿頭是血。
普羅修特隨著摩托車的前進而悠閒地翹腳,繼續看那疊信紙。我真覺得自己是個白癡,如同推倒一座沙子堡壘,輕描淡寫地假裝相安無事,假裝不在意,然後載著他再次上路。可我有什麼辦法?我不可能把他留在修道院裡,我需要他們的幫助才能去意大利。
該死的,他怎麼還在看那些信啊!
汽缸轟轟作響,我們的速度趨於穩定。雨水敲在頭盔上,腿被震得發麻,大腦則因此變得遲鈍。發動機不知疲倦地轟鳴,我紋絲不動地將自己固定在座位上,竟然還能體會到一丁點駕駛摩托車的樂趣。能夠篤定地安心地騎在一個全金屬的鐵馬上,全心全意相信我的車,在這個地球上,有樣東西能夠依靠是件好事。雙眼注視遠處的公路,白色長條從視野角落掠過,腦袋空空、自由自在。
我看了掛滿雨滴的後視鏡,裡麵有一個戴著橄欖綠頭盔、穿飛行員夾克的人,左側坐著另一個人,披著大雨衣,他們如同隨緣搭車的騎手與旅人,在一望無儘的長路上互相保持沉默。
中午時我們停下來歇息,普羅修特也算是有點良知,在我熄火後幫著我把摩托車推下公路,一路送進了路邊的樹林裡。我瞄瞄他的瘸腿,除了不太靈巧,也沒什麼大礙。但我還是從行李裡掏出那個塑料袋交給他。
“藥。”我言簡意賅。
他接過來翻找一下,摸出一盒青黴素,剩下的都還給了我。我覺得他溫和地有點可怕。我們在樹林裡吃了午餐——也是在那個小村莊補充的物資——無非是一些罐頭和餅乾。普羅修特靠著樹,拍拍沾著碎屑的手,轉身往樹林深處走。我警覺地坐起來,問他要去乾什麼。
他看了我一眼,麵無表情道:“撒尿。”
我尷尬地重新坐了回去。
短暫休整後,我們再度出發,這輛烏拉爾有一個微型的內置收音機,是普羅修特發現的,他輕輕地轉動旋鈕,從雜音裡搜到了鄉村民謠的電台。Peter,Paul And Mary唱著《500 miles》,隔著頭盔,我聽見那歌聲穿過冰冷的雨水來到我的耳朵,不得不說鄉村民謠與公路旅行是絕配。我在空氣渾濁的小空間裡認真聽著,仿佛小時候把頭伸進魚缸,朦朧模糊的鄉愁從呼吸中悄然溜了出來,在頭盔的擋風板上染了一片迷霧。
……
不知不覺我已離家五百英裡
離開家啊,離開家啊
離開家啊,離開家啊
上帝啊,我已離家五百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