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與感覺全部消失了。克勞斯的世界在頃刻之間隻剩下動作和畫麵。
滿地的鮮血,撞得七零八落的自行車,還有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男孩。他慢慢朝自己這個方向伸出一隻手,臟兮兮的手,拚命想要抓住些什麼。
克勞斯悔恨地看著自己跑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終於逃進一片黑暗。如果一切還能像錄影帶一樣倒退回去,也許還能看到清脆的梧桐綠葉,高聳的山坡,乾淨的柏油馬路,前麵那個頭發很黑個字很壯的男孩騎著輛嶄新的山地自行車,後麵一個亂糟糟的金發小男孩在拚命追趕。
蘭考不明就裡地被克勞斯一拽,踉蹌兩步。
克勞斯摔倒在地。
子彈打到對麵玻璃上,射穿個窟窿,蘭考臉色立即變了:“這是……”
“瘋子,你這個瘋子,你為什麼要躲……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見一擊不中,竟然失手,凶手發出嘶啞的尖叫,乾脆把自行車一摔,又舉起手槍指向蘭考。
克勞斯飛快爬起,邊大喊邊朝凶手跑去:“跑!蘭考,快跑!”
“滾開,彆礙事!否則我殺了你!”凶手將槍口對準克勞斯。
“克勞斯。”蘭考愣愣的,僅過了一秒,忽然表情一變,朝克勞斯方向大吼,“克勞斯!”
奧尼爾躬身在樹叢裡慢慢朝前行,一陣叫喊聲從右前方傳來。他乾脆放棄樹叢隱蔽,舉起手槍,躡手躡腳地貼著樹乾,飛速穿過小路。
不遠處地上躺著一輛被另一棵樹遮擋了一半的山地自行車。
“確認,7點鐘方向發現山地自行車一輛。”奧尼爾朝對講機輕聲道。
“已收到,原地待命!”
蘭考的嘶吼聲驀然傳來,奧尼爾直起身子,眼神一收縮,沒有遲疑地衝了出去。
和無數個逝去的日子一樣,晨曦的第一縷陽光緩緩灑落在洛杉磯蠢蠢欲動的土地上。
一聲槍響過後,幾隻鳥兒慌張地四處逃竄,隨著兩顆染血的彈殼落地,世界又複歸於安寧與沉寂。
凶手痛苦的尖叫與□□不絕於耳,奧尼爾拾起地上的勃朗寧M1900式手槍,略有些生澀地卸下子彈,這才仰起頭,深吸一口氣。
“確認,凶手凱文·弗蘭克被製服,現場死者一名,傷者一名。”奧尼爾邊將慘叫的凱文用手銬扣在院子欄杆上,邊掏出對講機彙報。
“什麼被製服?不是說讓你原地待命嗎!”
大衛的咆哮聲從對講機裡傳來,奧尼爾果斷掛斷,換手機翻找瓊的號碼。因為手在發抖,他按了好幾次鍵都沒成功。
“請說。”瓊的電話終於接通。
奧尼爾停頓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可是最終還是緩緩道:“長官,罪犯凱文·弗蘭克已抓捕,目擊證人克勞斯,死者一名,是蘭考·德裡克。”
克勞斯記得自己做過很多夢,大部分都是噩夢。
可從沒有一個比這個還要糟糕。血灑在自己身上時是溫熱的,身上很沉,因為還壓了一個人。克勞斯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天空。黑白的,彩色的,混亂的,乾淨的。可所有這些都跟他沒有關係了。
克勞斯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隻知道唯一那個可以讓自己靈魂得到寬恕與救贖的人不在了。人群逐漸聚集上來,有人將自己拉起,遠離那具冷冰冰的屍體,架到救護車上。他望著地上那灘血,那個傻大個倒在那裡的姿態依舊保持著。他不知道剛才這個智商隻有72的男人跑回來擋到自己麵前時,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也無從知道了。
他唯一知道的一點,就是從今以後他要擔著這份罪過永沒完沒了地活下去。因為蘭考連一次道歉的機會都沒有給他。又或者,也許蘭考曾經留給他那麼長久的一段時光,等他開口,是他自己沒有把握。再或者,在蘭考的腦海裡,早就沒有了那些記憶,隻有72智商的人不需要那麼複雜的感情,喜怒哀樂,簡單直白。
又有誰知道呢?
…………
諾曼·麥考連曾說:總是那些我們相處、相愛、本該相知的人在蒙蔽我們。即便這樣,我們卻仍然愛著他們。
…………
一日後,回匡提科的專用飛機上,氣氛不算太好。
“約翰·弗蘭克因為生理疾病無法生育,所以夫婦二人決定領養一個孩子。凱文四歲時,約翰的病忽然不治而愈,於是弗蘭克夫婦有了第二、三甚至第四個孩子。昨天做筆錄時,弗蘭克太太向我承認,她說他們的確對這個孩子沒有太過上心,孩子太多,有時難免有些事情處理得不太公平。”安德烈一邊整理手上的筆錄材料,一邊向眾人解釋。
“如果說自閉症是先天性的,我不太理解。”芬格合上手裡的書,摘下眼鏡,“昨天我去走訪了那家孤兒院,並且聯係到了二十五年前的工作人員。他們堅持聲稱凱文在被領養之前並未有任何疾病,不論是精神上還是身體上。”
瓊道:“但是在少管所中,他的檔案裡的確有記錄,他是自閉型人格無誤。綜合所有的線索,難道這種人格是後天形成的?”
“邊緣性自閉症,產生原因可能有兩種,是腦機能障礙或者不健康的童年經曆。”奧尼爾解釋道。
“親手打碎一件東西,總比親手製作一件東西來得容易。”大衛略帶嘲諷地給出評價。
奧尼爾格外留神地瞄了他一眼。
機艙的窗戶被遮光板蓋住大部分,隻留一條縫隙。從這個角度看去,大衛耳邊的發梢被明媚的陽光鍍上一層金色,那雙向來強勢的眼眸因此半闔著垂下去,有種在陰暗角落裡突然窺到光明的本能抗拒。
“我們之所以會恨打碎美好事物的人,是因為他們往往就是懷著這樣肮臟又邪惡的目的潛伏在我們身邊,並且朝我們露出無辜又友善的笑容。”大衛接著道,“人們無法接受,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心中所恐懼的惡魔通常隻是凡人而且毫不起眼,他與我們同床,與我們同桌共餐。”
瓊道:“好了偵探先生們,推理時間就到這裡。”
安德烈苦笑著搖搖頭,朝對麵的奧尼爾揮手:“小博士,你這兩天有點不對勁啊。”
奧尼爾手裡捏著那張案發現場照,目不轉睛地盯著躺在血泊裡的蘭考,並沒有理會他。
安德烈懷著被人忽視的落寞歎口氣:“大家不要那麼頹廢啊,雖然我們沒有製止這次悲劇的發生,可是至少不必有更多的人為此喪命了。不過說起來,克勞斯怎麼會正巧在那裡,否則……”
奧尼爾忽然抬起頭來:“我當時過去時,看到了很奇怪的一幕。凱文拿槍對準克勞斯的頭,而不是蘭考。是蘭考上去救了克勞斯。”
安德烈唔了一聲,摩挲著下巴思考:“難道是克勞斯為了救蘭考,故意吸引凱文的注意力?”
瓊忽然記起什麼來:“說到這個,我倒是昨天看到了一份來自克勞斯的辭職申請,在洛杉磯警局某辦公室的桌子上。”
“克勞斯對蘭考懷有很深的內疚,難道你們一直沒有察覺嗎,過去肯定發生過什麼,不過這又是另一個謎團了。”大衛懶洋洋地一伸胳膊,“蘭考一死,他會形成心理障礙,並不意外。”
“內疚所遭受的折磨,是活著的靈魂的地獄。”芬格若有所思地輕念出一句名言。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陷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