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安靜守衛在劉昀身側的高順向他投去詫異的目光。
高順與劉昀同進同出了大半個月,深知他對人才的渴望。在高順看來,劉昀一定很想將荀彧納入麾下……怎麼好端端的,讓人去挑水了?
即便秦漢的士人大多文武兼修,並非手無縛雞之力,可挑水這種粗活……不會讓對方覺得辱沒嗎?
高順深感不解,但他隻是守職守責地保持著沉默,安靜地守在一旁,隱隱為劉昀擔心。
荀彧恬然接過挑擔,不帶任何遲疑。
但在挑水行走前,他出言評斷:“桶內裝的水趨於盈滿,若就此挑擔,便是行止再小心,也會溢出。”
劉昀點頭:“正是如此。若沾濕衣擺,還要勞文若隨我走一遭,到附近的郵驛更換衣物。”
荀彧溫然笑道:“這不打緊。隻是待我挑動這擔水後,還請世子替我解惑。”
經過幾日的相處,荀彧知道劉昀不會無緣無故地來此一遭,這個挑水恐怕和他提出的第二個問題有關。
隻是,他目前暫時無法辨明兩者之間的區彆,不知最後會得到一個怎麼樣的答案。
荀彧擔過沉甸甸的木桶,往前走了幾步。
他看似清瘦,撐起擔子卻並不費力,這幾步走得極平、極穩,仍維持著士人的儀態。
隻可惜,確實如他預料的那般。一開始,桶中的水濺出得不多,可在他多走了一段路後,不管之後走得多平、多穩,桶中的水還是隨著行走的動作劇烈震蕩,大量濺到桶外。
在一旁等待的木匠不明白劉昀和荀彧在做什麼,他幾次想要說什麼,但礙於身份上的局促,一直憋著。如今見這位年輕士子的鞋履被濺出的水沾濕,木匠實在忍不住,小聲提醒道:
“二位,若是要擔水,還是按照我剛才取用的高度,隻到七分便好。這水汲得越高,行走間濺出得也越多,不如少取一些,免得濺濕衣履。”
劉昀見木匠說完有些忐忑,輕聲安撫道:“多謝好意,確實是這個理。隻不過,我近日找到了另一個辦法,能讓取滿水的木桶,在擔水前行的時候不再大量濺出。”
荀彧凝神傾聽,黑若點漆的眼眸平和地注視著劉昀,靜候答案。
不遠處有一棵白果樹,劉昀走到樹前,抬手摘下兩片拳頭大的樹葉,折返,將樹葉分彆放在兩個水桶內。
樹葉輕而柔,安靜地漂浮在水麵的中心,仿佛湯碗中浮著的一顆青棗。
眾人隱約意識到劉昀此舉的用意,可多數人覺得,這個辦法有些異想天開。
木匠在心中搖頭。或許世子是帶著“加個蓋子”的想法,把樹葉蓋在水上。可是這兩片葉子隻有半個巴掌那麼大,比起直徑有半條腿那麼高的水桶,實在小得可憐,又怎麼能擋住不斷晃出的水?
唯有荀彧沒有貿然下論斷。他重新架起竹擔,按著原先的步伐向前。
水桶內的水輕輕搖動,白果葉在水中輕輕舒展身子,像是兩隻溫柔的手掌,將不安分的水全數按在桶內。
木匠登時睜大眼,露出不敢置信的模樣。
荀彧心中早有預感,對此並沒有表現出特彆的訝然,隻是耐心地等候劉昀的答案。
劉昀替荀彧取下擔子,還給木匠,這才回過身,回答第二個問題。
“再渺小的物什,隻要放在正確的位置,便能扶顛持危。”
至於為什麼木桶裡放樹葉能有效地防止桶內的水溢出,這就要從挑水本身講起。
用扁擔挑水之所以容易灑出來,是因為挑水時,肩膀的細微起伏會給扁擔產生一個作用於水桶的力,水在周期性驅動力的影響下會不斷震動,容易導致共振。而在水麵上放一片樹葉,能增加阻力,減少水的振幅,從而解決這一問題。
荀彧斂眸熟思,看向劉昀的目光帶著一種讓他無法辨析的暗芒:
“若為山之,未成一簣[1],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薪儘火滅,世子又將何如?”
如果努力了許久,最終功虧一簣,看著大廈傾倒,所有的一切都化為灰燼,那又該怎麼辦?
劉昀嘗試著拆解題乾。或許,荀彧所說的“薪儘火滅”,還有另外一層含義……
電光火石之間,劉昀忽然想到史書所記載的,關於荀彧的結局。
負薪而行,日夜兼程,卻在踏上高處的那一刻,目睹山陵一寸寸崩塌,所有過往的努力都淪為泡影,仿若一場笑話。
憂悒而亡或者被逼自儘,本質上並無太大的不同。
漢末侍中荀彧,卒於公元212年,大漢國祚終止的前夕。
想到這,劉昀心中略沉,他慎重地凝睇荀彧,輕聲開口:
“事者,難成而易敗也[2],自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