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太寂靜。
誕生與死亡不間斷地出現,而無數人庸庸碌碌沉寂於人世間,當這一切都與自我無關,隻剩下渺遠的寂靜,和一種寂寞。
八點二十。
連小遙剛剛從迷糊的狀態裡醒過來,腦袋還有些昏沉,深灰色的窗簾沒有完全遮住窗子,泄下一道淡淡的亮光。他看了眼床頭櫃上的時鐘,歎了口氣,緩緩坐起來。
與往常一樣,整個世界極其的安靜。
連小遙穿著短褲,很懶散地走到窗邊,夏末的早晨總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直到窗戶被打開,新鮮的空氣湧入房間,徐徐涼風吹過連小遙還未來得及打理的淩亂發梢,他才注意到今天天有點兒陰。
大概要下場大雨吧。
窗台上擺著三兩盆栽和一些多肉,長得正欣榮,這些是連雨種的,連小遙還記得連雨把這些移到他的房間時給告訴他的話——
“……總這麼鎖著自己,太死氣沉沉了,種點兒綠植都比你長得有生命力。”
她還總說連小遙不愛給它們澆水,早晚會乾死。
就像我一樣,早晚會死,何必侍弄。不知道何時起,他就總有這些悲觀的想法了。
連雨是比連小遙年長六歲的堂姐,從連小遙和她住一塊起就很照顧他了。
她在二樓客廳聽到臥室的窗戶被推開,就知道連小遙已經起床了。推開臥室的門時,見到連小遙背對著這邊,正在給窗台上的綠蘿澆水,很專心地盯著淡黃色的小水壺,上麵畫著星星圖案和笑臉,他好像很喜歡用這個小水壺澆水。
連雨還未走到他的身邊,連小遙就已經注意到了不遠處的身影,回過頭安靜地注視著連雨,意思是告訴她自己已經看到她了。每每看到連小遙這樣的注視,連雨就覺得他隻是一個平凡但又無奈的孩子,因而牽連起她一陣的心疼。
想到這裡,連雨很輕地苦笑了一下,打手語道:你中午再來吧,上午不開門了。
連小遙意會,微微頷首。
陽台曬著的幾件衣服已經乾了,大概是連雨太忙沒顧得上收下來。趁著沒下雨,連小遙把衣服都收回臥室,待到他洗漱收拾好後下樓時,連雨已經和婁拙誠走了,玄關處放著他們換下的拖鞋。婁拙誠是連雨的男朋友,比連雨還要再大一歲。他們已經相戀了六年,兩人很早就談定了合法年齡一到就結婚,但連雨的父母不太同意,糾糾纏纏又幾年也沒領證,可這些並沒有影響到他們的感情。現在連雨和婁拙誠一塊在外租房住。連雨一年前還開了家小餐館,婁拙誠單位不忙時就會去餐館幫忙。
一樓廚房飄香,連小遙看到熱騰騰的白煙飄向抽油煙機,這是房東在廚房做午飯。
房東是一對老夫妻,老頭老太太的子女留了一套二層公寓給他們,兩個人隻住一間大臥室,二樓的幾間屋子租給他們了。
係著圍裙的矮個子老太太瞥見連小遙下樓,笑著朝冰箱揚了揚下巴,示意他看冰箱上貼的字條,手上炒菜的動作倒沒停下。
灰色的冰箱上門貼了一張便簽,有些潦草的字跡寫著“早飯可以喝冰箱裡的奶,還有麵包,午飯來店裡吃”——這是連雨的字條。一般早上連雨和婁拙誠都不在公寓時會給連小遙留字條,哪怕他們知道連小遙已經19了,也明白他不會讓自己餓著。
實際上連小遙並不餓,沒吃早飯,而且到中午才下樓,所以他什麼也沒吃,直接騎上自己停在門口的自行車往連雨開的餐館去了。
連小遙出生起就活在一個寂靜的世界裡,看得見行人匆匆的開口,看得見老人獨自的呢喃,看得見親人愁苦的交談。
可他聽不到。
重度的先天性失聰,雙耳都聽不到聲音。這樣的聽覺障礙讓他一直沒能學會說話,隻會很少地發出“啊”“額”“嗯”一類的字音。曾經短暫地聽到過這個世界的聲音,後來由於種種原因,他不得不再次歸於寂靜,從此以後,他便在喧囂的人間將自己深埋。
十年前父母去外地打工,三年五載見一次麵,連小遙一直住在伯父伯母家裡,等到連雨自己和婁拙誠租房住,連雨便把連小遙也接來一塊住,就這麼一起住了四年之久。
今天天氣還算涼快,大概是因為不久會下場大雨,從公寓到餐館的路不算太遠。時值夏末,蟬鳴卻渺遠不絕,一路回蕩在鋪滿綠樹的道路上。綠意蔓延至巷子的牆頭,黑白色的招牌在一叢叢綠色中格外突出——小雨餐館。
“拙誠!小遙來了,你要忙的話就先走吧,讓小遙留著幫忙就行。”在餐館門口掃著地的連雨在看到連小遙慢慢吞吞地騎向這邊時便朝餐館裡吆喝。
連小遙騎著自行車的時候都會沿著路邊走,而且很慢,比走路快不了多少,聽不到聲音使他特彆沒有安全感,好在他已經適應了這種感覺,習慣於每次走在路上都很小心、警惕。婁拙誠清朗的嗓音伴著笑意從後廚傳來:“沒事兒!我今兒下午調休!快到晚上再走就行!”
連小遙來餐館,並不是有空來幫幫忙,連雨當初告訴他,他是自己聘請的員工,每個月要領工資的,來餐館做服務員是他的工作。雖然話這麼說,其實連小遙明白,這是連雨在幫他——他的聽覺障礙讓他很難去找工作,更何況他沒有讀完高中,連雨聘請他為員工,就是在儘最大力地幫他了。
但這也是連小遙一直覺得自己愧對連雨的地方。明明隻是堂姐弟的關係,可父母不在身邊,連小遙十歲時連雨就經常照料他,連雨的父母脾氣都很差,而且強勢、古板,對連雨其實並不好,更彆提對待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可連雨沒有讓他在伯父母家委屈,不僅從小照料他,長大還不介意連小遙和自己、自己的男朋友同住,總會給予他經濟上和生活上的最大幫助。
可是連小遙能為連雨做的卻寥寥。
這樣的愧疚與無力感逐年累積,連小遙隻能用心地在餐館工作,努力做到不拖累連雨的生活。
今天下午並沒有太多人,晚班的一個女大學生還沒來時,餐館裡一直隻有連小遙和連雨、婁拙誠三個人在。婁拙誠來餐館都是幫忙做做後廚的工作,連雨和婁拙誠做飯都很好吃,至少連小遙是這麼認為。
牆上掛的時鐘轉到了下午三點,連小遙剛剛洗完後廚剩下的幾個盤子,擦乾手出來,抬眸的刹那才恍然發現屋外下起了細密的雨。雨在他眼裡從來不是柔情的或者綿長的,雨聲他也未曾聆聽,他隻是靜靜地凝視著玻璃窗外不住流淌的雨簾。
從來沒有這樣出神地看過雨。
微微搖曳的榆葉,傾斜著的雨幕……全都映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