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節奏很慢,兩個人趁著電影空鏡的間隙,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天來。
“這個地方碟花了,我看了很多次,都沒聽清他說的人最大的煩惱是什麼,你記得嗎?”
“不太記得了。其實我之前也根本沒看懂過。”
畫麵的前景中出現了一個鳥籠,它極不流暢地旋轉著,光從裡麵穿過。
一個什麼都不記得的男人,靠在黃色的土牆上,說這個鳥籠很眼熟。
“你這裡怎麼會有這個碟的?很少見。”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我爸從什麼房客手裡收來的。我拿到的時候碟就很舊了,表麵的字基本上都磨花了。本來隻是想試試看還能不能放,沒想到畫麵還算流暢。我無聊的時候常常放來看看,就這樣不知不覺,好像也看了很多遍了。就是有點可惜,從來沒看完整過。”
“你看得懂?”梁江雪問。
“看不明白。”孟蓑笑起來,帶著鮮亮的少年氣,“就覺得看這個好像還挺有檔次的,同學來家裡,我都請他們看這個。”
“那你家睡得下嗎?”
孟蓑反應了一會兒,才知道梁江雪在打趣電影節奏太慢,把人都看困了。
“睡不下就跟我一起打地鋪咯?”
孟蓑拍了拍地上臨時鋪好的席子,語調之中也不自覺地帶著調笑。
梁江雪頓了頓,衝他露出一個尷尬的笑。
“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的床是這麼來的。”
“沒關係,那個床本來我也不喜歡。中間席夢思的,太軟了。一躺下去,整個人就陷在裡麵。”
“這樣啊……”梁江雪故作為難,“那還是讓我來受這個苦吧。”
孟蓑:“……”
要不是兩人還不太熟,以及眼前人的身份,孟蓑甚至還想繼續說,那個席夢思,被他小時候幾泡尿浸泡過,送你就送你了。
大約是仰躺得久了,脖子很不舒服。孟蓑整個人盤起腿來,坐在席上,手隨意地搭在腿上。
風扇咿咿呀呀地在屋頂轉著。
孟蓑的脖子上、臉上,深深淺淺地印了幾條竹席印子。
夏天了,這幾條印子黏糊糊、癢絲絲的。
這會兒,他正側過腦袋用手胡亂地揉著,隻是眼睛還盯著電視畫麵看。
梁江雪沒有看電視,而是用餘光打量著他。
孟蓑的頭發剪得很短,方才額前的幾縷頭發一直把他的眉眼遮得嚴嚴實實的,這會兒借著風扇的力道,他才算勉強看清孟蓑的模樣。
“我好像沒有在學校見過你。”梁江雪說。
“我也沒有。”孟蓑回說。
過會兒,他又補了一句。
“但我覺得……梁老師很麵熟,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
說話間,孟蓑扭過頭來,打量起他來。
梁江雪的頭發也被電扇吹得一揚一揚,白襯衫的袖口處已經有些褶皺了。他身上的煙味還未除儘,隨著電扇一圈一圈地散開去。
孟蓑話音剛落,梁江雪的眉頭蹙了起來,一臉嚴肅的樣子。轉而,這嚴肅又化為一種哂笑,如數消解乾淨了。
孟蓑覺得更麵熟了,但依舊想不起何時何地見過麵。
儘管梁江雪覺得孟蓑這套說辭離譜且老土,但他思索片刻還是問了一聲:“你在哪個班?”
“高二八班,你給我們班開過課嗎?”
“高二八班?……沒什麼印象。哪個老師帶你們地理?”
“任楚。”
“哦,我知道那個班。上個學期在食堂碰到任楚,她說他們班學生上高一了,還上樹掏鳥蛋玩。”
“……”
梁江雪沒等看到電影結束,就繞道陽台,再次鑽進了隔壁那間屋子。
孟蓑發現,無論是進他屋子還是出他屋子,梁江雪總是舍近求遠,北進南出。
他總是繞道北麵靠樓梯的那個門進來,然後再繞道陽台回自己屋子,這似乎成了他的固定路線。明明中間有一道門,他甚至不用鑰匙就能擰開它,但是他卻從來不走。
孟蓑正這麼胡亂地想著,不知不覺,也溜達到了陽台上。他站在窗外,看見梁江雪的屋子,燈光如晝。他的身影被台燈的光線放大,投射在白色的牆上。
這大概就是……“家徒四壁”——除了一張床,什麼都沒有。
灰色的身影低頻率地移動著,不知道在做什麼。
他直覺梁江雪是一個邊界感很強的人,所以他停步在門口,沒再往裡走。
“不會是來找我,要你的床吧?”
竟然是方才熟悉的調笑聲。
“我來看看,我爹究竟跟你暗渡了什麼陳倉。”
那個高大的身影從牆上消失了,梁江雪已經向窗台靠近過來。他整個人倚在門上,一隻手則虛虛地搭在門框上,然後向門外探出一個腦袋:“孟——蓑?要不……請小房東進來查驗一下,看看我還順了你什麼東西?”
“什麼小房東,好難聽啊。”
他沒有回應,隻是兩手一攤:“家徒四壁,隨便看吧。”
他轉過身,蹲在黑色行李箱邊上收拾衣物。孟蓑這才注意到,角落裡放著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舊書桌——那是他從前用過的。
木紋已然斑駁,桌麵還殘留一些孟蓑童年時稚氣的劃痕與坑洞。深深淺淺的,歲月難辨。
他往前走,卻無意踢到了桌下的白色塑料袋。
孟蓑蹲下來觀察了一下,看起來,它似乎成為了梁江雪臨時的垃圾桶。但就在這垃圾桶邊上,落了一片小小的素描紙。
紙張的周圍有暗黃色的痕跡,應該是曾經被鑲嵌在什麼框裡。
紙上畫的是一對青年男女——
女人坐在石階上,背後是昏暗的竹林。光打在女人左側的手臂上、臉上、衣襟上。麵前則是背著光的男人,隱沒在灰色中的人。他的側臉輪廓清晰可見,正神情深摯地注視著女人。
孟蓑撿起來,摩挲了一會兒,手指上染上了極淡的炭色。
畫麵看起來用筆很重,可是炭色已經很薄很薄了,想來是有些年歲了。
“怎麼,在看你小時候在木頭桌麵上刻了些什麼玩意兒?”
梁江雪熟稔地問道,卻並沒有轉過頭來,正在俯身收拾他的那疊書籍。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我可是看到了啊,好像還有一些女孩子的名字呢?”
孟蓑一時無從答起,隨意地“嗯”了一聲。
梁江雪讀到了這敷衍的一問,終於轉頭看見他手上的那張素描紙。
“你扔掉的?”
“嗯。”
梁江雪隻是隨意地抬頭一看,又立即去整理東西了。
“很特彆的畫,為什麼扔掉了?既然要扔掉,怎麼又會隨身帶著?”
“小朋友問題好多啊,你沒有扔過東西嗎?”
“我一般不怎麼扔東西,都是我爸定時把我房間裡的舊玩意兒清理走。”
“那還挺羨慕你的。”
梁江雪還是那種輕鬆的語調,嘴裡說著羨慕,但也聽不出羨慕的意思。
“這畫的是你嗎?還是你畫的?”
“忘了。大概吧。”
聽出梁江雪語調中的回避,孟蓑很識趣地不再問,徑直走向了自己的床——不,現在是梁江雪的床了。他沒有坐下來,隻是站在床邊“緬懷”。
“梁老師,預祝你和我的床,合作愉快。”
“謝謝小房東。”
孟蓑不太記得那天他們具體又聊了些什麼,隻記得那個燥熱的夏天,夜風很涼,地板都洇出涼意,漫卷到他身上。他身上包裹著薄薄的毯子,仰躺在竹席上。有一隻不知什麼鳥,一直在窗外沒完沒了地鳴叫。半夢半醒之間,它掙脫現實,鑽進電影裡那個光影斑駁的鳥籠之中。有什麼人給籠子上了鎖。然後,鳥困在籠子裡,被光線切割成碎片。
後來的很多年裡,他總是在夢中聽見那種鳥的叫聲。叫聲很重,重重地垂下去,沉在夏天的夜幕裡。叫不出名字的鳥,無法模擬的鳥叫聲,仿佛成為孟蓑生命裡的一個謎題,解也解不開,忘也忘不掉。
那個夜晚,就這樣沒完沒了地重現。
宛如夏夜鳥鳴,臨風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