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
“下次不用給我買雞蛋餅了,太麻煩了。”
“不會,不麻煩的。你想吃我隨時可以去買。”
孟蓑喝了一口飲料,心道,當然不麻煩,因為都是我去買的。
“不是,我今天吃雞蛋餅被我們班主任看到了,他倒是沒說什麼,但我覺得有點不太好意思。他一向不讓我們買外麵早餐吃的,真的不用了。”
孟蓑:不讓學生吃,自己倒是每天都買,沒想到吧,他愛吃得很。
“孟蓑?”
“啊?”
孟蓑愣神了好半天,回過神來發現是那個叫吳野的女孩子在叫他。
“上次和你在站台說話的那個人,是不是就是小房子的班主任啊?”
“哦,你說那個人啊——”
丁程流插嘴道:“不可能。我們那班主任成天一本正經地板著個臉,孟蓑哪兒能跟他聊到一起去。況且,他倆也不認識。”
孟蓑沒廢話,直接答道:“是他。”
“是誰啊?”鐘浪也好奇地湊過來問。
“梁江雪。”六子答道,“我班主任。”
“你班主任怎麼了?”
六子話都說不太利索了,低聲道,“對麵。我班主任進去了。”
幾個人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半天,這會兒終於回到一個頻道上了。
孟蓑背對著大街坐著,根本沒發現相隔一米左右距離的梁江雪。
他轉過頭去,看見梁江雪也已經換了衣服——不是白天穿的那件短袖襯衫了,而是一件黑色T恤,虛虛地掖在深藍色牛仔褲裡。頭發像是剛吹過,亂蓬蓬地堆在頭頂。
梁江雪就站在水濛濛的燈光下,眼睫在臉龐上投下長長的、清晰的陰影,身旁還有幾張熟悉的麵孔,他們正談笑風生地往明珠飯店走去。
還說給我做蛋炒飯,自己約了人下館子。孟蓑沒好氣地想。
正想著,不由自主地,孟蓑又轉過去看了一眼。
這一眼,孟蓑第一次覺得梁江雪很平凡。或者也可以說,很生動。
不同於那個周身彌漫著憂鬱與神秘,隻在一籌莫展時摩挲著雙手聊以疏解的梁江雪,此刻,他置身於嫋嫋的煙霧之中,整個人輕靠著桌沿,單手向後撐著自己,另一隻手的指尖上淺淺地夾著煙。
不遠處,張牙舞爪著侃侃而談的男人也和他一同圍坐。
孟蓑眯著眼睛辨認了一會兒,有兩張臉似乎在全校開大會的時候見過。
幾個人甫一落座就啤酒白酒一杯一杯,嬉笑聲充盈著整間屋子,甚至傳到街對麵的燒烤鋪來。
而梁江雪,甚至都沒有表現出格格不入。
他也是一杯一杯地敬酒,一根一根煙地點,一聲一聲地陪笑。
孟蓑看了半晌,才終於不可置信地接受,原來這也是梁江雪:世故的,庸常的,像一塊圓形的、沒有棱角的石頭。
——原來這也是梁江雪。
“彆看了,這邊很暗,他發現不了咱們。”六子說。
他大約是發現了孟蓑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梁江雪,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
但下一秒,整條北側街道陡然亮堂起來。
電來了。
西門街,終於迎來了一個燈火通明的夜晚。
屋漏偏逢連夜雨,緊接著,丁方清不知怎的突然放下了手下的活,用胳膊肘撞了撞六子,問道:“六子,對麵坐的是不你們學校老師啊?”
六子結結巴巴地敷衍道:“啊?不是吧,不曉得。”
“剛黑燈瞎火的,我看著就感覺有點像,不是嗎?”
“不是,不是。”
恰巧,店門口又聚集過來幾個年輕的學生,湊了一桌點了好大一盆燒烤。就這樣半哄半騙地,丁方清又繼續忙活去了。
“你們怎麼這麼怕碰著他?”孟蓑隨口一問。
“我們還行,六子估計煩他。”黎生說。
“你不知道,這梁江雪,”六子做出一副誇張的表情,搖頭無奈地用起方言來,“凶得來,伐得了,還缺德。”
“他怎麼了?”
六子一邊說一邊比劃,“我上次就在教室吃一包MM豆,這麼大一罐呢,正好被他看見了。我想著,要是沒收也就算了,結果他把包裝一拆,每個同學分一分,讓大家吃給我看。就我,屁都沒吃到。”
孟蓑心道,好在沒把六子在他家看黃片的事捅給梁江雪。否則,這輩子,估計他見了梁江雪都犯怵,搞不好還會落下什麼生理缺陷。
這邊還沒多聊幾句,對街又鬨出好大的動靜來。眾人紛紛側目而視,才在稀薄的光線之中,看清有兩個人像是正在明珠飯店邊上推搡。
“梁老師,梁老師……”
隻聽這一耳朵,眾人就聽出了聲音的來源,正是丁方清——顯而易見,他端著一盆燒烤,給對麵加菜去了。
“這樣,您算個大概的數,我結給您。”
“這不來塞的,這樣變成我跟您做生意了。這個,我送的!安心吃,幾串燒烤嘛,不搭界的。”
“六子——六子——”
孟蓑轉頭看了看,哪兒還有六子,早跑沒影兒了。
“您不收錢,我也不能要啊!”
“哎,為兩燒烤,大街上這樣推來推去的,多難看!快回去吧!”丁方清向這邊望過來找六子的身影,嘴裡繼續道:“丁程流剛還在呢,這會兒可能剛巧出去了。這孩子皮,往後麻煩您多費心,我先走了,你們慢吃,慢吃!”
鐘浪幾個人覺察到梁江雪的目光順著丁方清的指引過來了,紛紛變身演技派,仿佛什麼也不知道,低頭自顧自地吃喝。隻有孟蓑迎上了梁江雪的目光,還點頭衝他笑笑。
梁江雪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接著,就像是什麼也沒有覺察,繼續和丁方清說著閒話。
兩人沒再僵持,應該是梁江雪妥協了,片刻之後,他又回到了明珠飯店裡。
被這麼一鬨,大家也都沒了繼續吃喝的興致,便決定提前散場。
六子溜回來以後,幾個人幫著他一起胡亂地收拾收拾了桌子,然後就從後門口一路出去了。
“真是倒黴啊!”六子還在抱怨。
孟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熟練地舉杯、抽煙、談笑的梁江雪。
“你說怎麼就這麼巧,梁江雪他們就在對麵吃飯。”
“嗯,好巧。”孟蓑說。
梁江雪不是說請他吃晚飯嗎?
怎麼自己出來下館子了?
“還是怪我爸,非要給人送什麼燒烤,尷尬死了。”
“嗯,是有點尷尬。”
這麼多人的局,應該不會是臨時攢的吧?
那他傍晚的時候就是在騙我。
“其實我最近也沒犯什麼錯,我沒必要躲啊?”
“嗯,沒必要。”
他一定是在騙我。
他到底為什麼騙我?
“孟蓑?”
孟蓑回過神來,發現這條漂亮的林蔭石板道,其實是圍著學校繞了個圈圈。下一個出口左拐,就可以穿出小巷子,回到校門口的大道。
他的家就在對麵。
“你怎麼老心不在焉的?”
孟蓑環顧了一下,“哦,我,在聽鐘浪他們聊些什麼呢。”
鐘浪和方子罕走在最後麵,竊竊私語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六子歪著腦袋嘻笑起來,“羨慕吧!”
“彆羨慕,我聽方子罕說,那個叫吳野的,好像對你很好奇。”
孟蓑側目:“你們不是一個班的?”
兩人不約而同放緩了一些腳步,幾不可查地轉頭看了一眼。那個叫吳野的姑娘看起來和黎生並不熟,因此兩個人隻是並肩走著,並沒有怎麼說話。
六子聲音放低了些,繼續道:“不是,隔著兩層樓呢,壓根不熟。”
“你邀請的?”
“我不曉得,方子罕帶來的人。同學吧以前可能是。”
“看起來也不是很熟。”
“可不是?那你說,她為誰而來?”
孟蓑瞥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胡亂牽線。
說話間,就已經走到了小巷子的路口。見後麵的人相談甚歡,孟蓑隻和六子簡單打了聲招呼,麻煩他們把女生送回家就溜走了。
綠蔭掩映著窄小的出口,昏黃的路燈滲進巷子,暈影一圈一圈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散開。孟蓑悄無聲息地融進這段夜色裡,頎長的身影被靜悄悄地拉長、縮短、又拉長。
正要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他口袋裡的手機震了一下。
直覺是來自孟竹的嘮叨,因此,他隻是慢慢悠悠地從褲兜裡摸出諾基亞的直板機,憑借著手感摸索著解鎖了屏幕——他的鎖屏桌麵是樓下湖邊那株高大、青翠的香樟。
點開收件箱,光打在臉上。
“早點回家。”
發件人是,梁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