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景 “你看,你也有不想彆人知道的事……(2 / 2)

江雪回風 吳九三 6573 字 10個月前

已經十月了,恍恍惚惚間,夜裡他似乎聽見蟬鳴。蟬一直鳴叫到霧氣蒙蒙的清晨,等到意識徹底恢複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西門街的水產攤前,看著梁江雪蹲在紅色的塑料盆邊,跟小攤販講價了。

怎麼會這麼早啊,天殺的早市。

這一定是攤販的陰謀,大家都困得七葷八素的,砍價都發揮不出水準——但很顯然,那隻是他以為而已。

“不能再便宜點啊?”

梁江雪捏著螃蟹左瞧右看了好半天,這已經是他們逛的第三家水產攤了。螃蟹似乎都懶得跟這個人抵抗,幾個蟹鉗有氣無力地意思了幾下,就棄甲曳兵了。

一股水產品的腥氣在小巷裡胡亂地遊走,直鑽進鼻腔。孟蓑皺了皺眉頭,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幾步。他環顧四周,看見梁江雪整個人蹲了下來,對盆裡的螃蟹挑挑揀揀起來。

“這螃蟹看起來……不是很精神啊。”

梁江雪用手指撥了撥螃蟹,眯著眼睛望著孟蓑——也可能是在望天。這會兒太陽已經從雲層背後鑽出來了,才這麼一會兒,有幾隻螃蟹已經被曬得蔫蔫的,懶得動彈了。

“胡說八道,怎麼可能不精神哇,剛剛蟹塘裡捉出來的。”

那個攤主把螃蟹放在地上,驅趕了幾下,那隻螃蟹興致缺缺地劃了兩下子,又趴在陰影處不動了。

“你看,不太精神吧。這樣吧老板,你這也沒剩幾隻了,那幾隻不精神的,便宜點我也一起買了。而且馬上日頭就更大了,何必在這兒曬老半天呢,賣給誰不是賣啊。”

“便宜多少?”

“抹個零怎麼樣?”

“不來塞的,不來塞的,不來塞的。”老板皺著臉連連擺手。

“不行算了,”梁江雪轉頭向孟蓑,“你哥過兩天不是說要送螃蟹來嗎?咱過兩天再吃。”

孟蓑:?

“一起買,最少這個數。”老板翻出計算器,按了個數遞給梁江雪。

梁江雪搖搖頭,也按了個數,兩人來來回回的,遞了好幾次的計算機,才算達成一致。

臨走前,那老板還低聲提醒道,“這個價錢,外頭不要去講哦,我還要做生意的。”

“有數了,有數了,”梁江雪學著老板的語氣腔調連答了好幾遍,“道理我懂的,下次還來。”

“彆來了,下次上彆人家去吧,虧死我了。”

“生意興隆。”

老板手腳利索地把十幾隻螃蟹倒進了一個紅色的厚厚的塑料袋,遞到了梁江雪麵前。梁江雪沒接,使了使眼色,示意孟蓑去拎。轉頭又看上了老板口袋裡的紅色絨繩,要了長長一截,還向老板谘詢了如何把螃蟹五花大綁的技巧,終於肯領著孟蓑,離開狹長的西門早市。

叫賣的聲音,討價還價的聲音,閒談的聲音就這樣一層一層地被他們拋在身後。孟蓑抬頭看天,雲層很厚,要下雨的樣子,把方才那幾縷陽光遮了起來。他轉頭回去看那個賣螃蟹的攤主,他的攤位上已經站滿了買其他水產品的顧客,人也早已消失在了狹長的街道裡,或許已經坐在某個早茶店裡吃茶聊天了。

“怎麼不回答我?”

“什麼?”

“什麼什麼?問你餓不餓,前麵有家鱔絲麵,做得挺地道,有沒有興趣?”

“都行。”

“好拿嗎?螃蟹。”

“還行。”

“不急著回去吧?”

“嗯。”

“‘嗯’是什麼意思?急還是不急?”

……

螃蟹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東西。孟蓑感覺到它們不停地在紅色袋子裡翻騰,甚至隱隱還可以聽見它們吐泡泡的聲音。

紅色的袋子,青色的螃蟹,白色的泡沫,金色的晨曦。

一路上,孟蓑橫生出奇怪的思緒來:他甚至想用梁江雪手裡那根長長的絨繩,像捆住螃蟹那樣,緊緊捆住這樣一個悠閒、生動、明亮,甚至帶著淡淡腥氣的早晨。

他從來沒有逛過早市,沒有見過人們是如何在柴米油鹽之中開啟一天的生活。他沒有見過父母是如何和彆人講價,也不知道什麼是地道的鱔絲麵,他好像活在平麵的禾城裡,而梁江雪讓它變得立體了起來。

梁江雪帶他連拐了好幾個彎,終於看見三五成群的人從一個窄小的門洞湧出——那就是麵店的門了。

店很小,邊上有一個小牌子,寫著“正宗百年老店”。

“這麼小的店?”孟蓑說,意思是這麼小的店,怎麼被你找到的。

但是梁江雪卻回答說,店小不代表不好吃。

孟蓑看了幾眼“正宗百年老店”的招牌——方方正正的,帶著明顯的做舊的痕跡,以匹配這個破敗的、頗有曆史感的巷子。梁江雪說,不管去幾家,去哪一家,每一家門口都寫著正宗百年老店,看個樂就算了。

“鮑魚鱔絲麵”是這家店的招牌,梁江雪問也沒問,直接要了兩碗。孟蓑一路上看起來都心不在焉的,他也懶得問他的意見。

他從孟蓑手上拎過厚厚的紅色塑料袋,熟門熟路地掛在桌邊的一個小掛鉤上。袋子裡不停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梁江雪用手指戳了兩下,然後掏出從老板那裡要來的那截紅繩子,在手上繞著玩,目光卻追著剛剛落座的孟蓑。

假日的清晨,店裡依舊人頭攢動,看起來得等上一會兒。

“聊點什麼?”他說,聽起來又不像是征求意見的語氣。

“嗯?”孟蓑看著他。

“從哪兒聊起呢?嗯……從宿舍門口的熱水瓶,每天早上的雞蛋餅,摞得整整齊齊的作業本,還是從你那件特彆眼熟的白色T恤……?”

梁江雪心不在焉地環視四周,最終眼神穩穩地落在孟蓑身上。乍聽像是極其隨性的聊天,暗裡卻藏著鋒芒。

這時候,麵上來了,正趕上孟蓑急促又含糊的一句:“我沒有。”

送麵的小姑娘像是沒聽清孟蓑說的是什麼,馬上解釋道:“你沒有要,是這個先生要的。”

梁江雪先是也愣了愣,隨之輕鬆地笑笑:“對,是我要的。謝謝啊,放這兒吧。”

孟蓑沒接話,悶悶地解釋了一遍,“我沒和方子罕談戀愛。”

梁江雪沒抬頭,漫不經心地順了一句:“那是誰談的?”

“是鐘——”孟蓑看著他,“鐘”字已然要脫口而出。

但也來不及了,他已經聽出了他話語裡的意思。

梁江雪終於放下筷子,看著他,眼角淺淺地彎了彎:“哦。”

“你沒有談。談的,另有其人。”

門口突然進來了幾個高中生模樣打扮的女生,其中有一個穿著西門中學的校服。坐定了之後,就頻頻向梁江雪這個方向打量。

“他們是不是認識你?”孟蓑問道,但梁江雪沒有回頭,隻說了句不知道。

“先吃早飯。”他催促道。

“我以前的學生,”他補充道,“彆看他們。”

“嗯。商量個事兒?”孟蓑說。

“嗯?”

“能不能不打聽了?”孟蓑戳著碗裡的麵條,“起碼彆跟我打聽。”

“沒打聽,讓我猜猜,你可以不回答我。”他笑,說話間,孟蓑發現他的麵已經扒拉得沒剩幾根了。

“如果不是你的話……那就是那天燒烤桌上的另外兩個男生?不像是丁程流那小子,他就會掏掏鳥窩……我知道了。國慶節前,女生宿舍,那個小男孩兒。”

“我不知道,彆問我。”

梁江雪沒聽他說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像是在回憶鐘浪的模樣。還好他沒有說,是那個跟你一起站在走廊上挨楚楚批評的男孩兒吧,孟蓑心道。

“挺清秀的,是你們幾個裡最好看的。說起來,那天晚上我辛苦給你們解圍,你都沒有謝我。”

“哪天晚上?”孟蓑陡然起了壞心,“你夜不歸宿那天晚上?”

梁江雪眼神凝了凝,輕愜地吃著麵,“調查我?”

“小房東……咳,例行了解房客的蹤跡時,偶然發現的。”孟蓑說,“你忘記了,你沒帶鑰匙,跟我借的。”

“哦,想起來了。”

梁江雪吃完了最後一口麵,道,“是沒帶鑰匙。”

孟蓑順勢說:“你看,你也有不想彆人知道的事兒。大家都有。”

梁江雪聽出了他話語中的意思,回複道:“放心,我什麼也不做,隻是了解情況。”

兩人從西門街出來一路向東,很快就走回了學校門口那條東西向的馬路。突然,一場暴雨驟然落在他們背後。

趕早市的人、土著的西門人,都頂著外套、臉盆、背包,頂著一切能頂的東西,或者乾脆濕漉漉地出現在雨中,然後踮起腳擠在古老的、滴著雨的屋簷下。

太窄的巷子,甚至容不下一把撐開的雙人雨傘。

烏雲飄過來了,孟蓑打開背包裡的傘。

梁江雪沒理會傘打開的聲音,繼續閒聊著:“你昨晚看什麼電視看睡著了?”

“新白娘子傳奇。”

“誰還看新白娘子傳奇啊,現在的小朋友都愛看仙劍奇俠傳。”

“但我覺得新白娘子傳奇比較應景。”

“什麼景?”

孟蓑笑了笑,然後把傘從梁江雪頭頂挪開,打了個旋又重新撐在他的頭頂。

“你看,”孟蓑說,“是不是比較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