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竹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夢到過那件事了。
他人生的前幾年,無限風光,整個長安沒有人不知道崔家有一位絕頂聰明的小公子,三歲能詩,五歲就以一篇《論國策》一鳴驚人,引得虞國上下爭相抄錄,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無為先生都為此出關,在長安城後山的天潭邊與其論道三日,對他讚不絕口。
然而,這些虛名都是上天賜予的毒果,每咬一口都要付出代價。
那年中秋,他被聖上欽點進宮,宮宴上,崔竹生第一次見到兩鬢斑白的徐壽,聖上要徐壽替他算上一算,徐壽的薄唇一張一合,就判定了他的罪名:
“崔公子紫微坐命,帝星高照,富貴非凡,虞國之幸也。”
大殿寂靜無聲。
徐壽的手托在崔竹生的手掌下,崔竹生皺眉看他,他似一條陰狠的毒蛇,盯著他的獵物,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回想起這個眼神,崔竹生都忍不住顫抖。
聖上連道了三聲“好”,然後就賜給了崔竹生一道紅豆糯米糕,縱使他再聰慧過人,終究是個五歲的孩子,崔竹生不想吃,聖上就讓大太監喂他,說是喂,其實是直接塞進他的嘴裡。
燉爛了的紅豆和著糯米,好像還淋了蜂蜜,甜得發苦,崔竹生邊吃邊反胃,大太監手上的動作不停,糯米嚴絲合縫地堵著喉嚨,食物隻能在胃裡翻江倒海。
一盤糕點見底,大太監拿了帕子,捂著他的嘴,抱著他一路走到宮外。
然後將他扔到地上。
崔竹生隻覺渾身乏力,冷汗淋漓,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家的,等他再醒來,已經是三天後,母親說他發了三天的高燒,徹底壞了身子。
若是窮苦人家,早死在了中秋夜裡,多虧崔家家大業大,家中本就養著大夫,加之用名貴藥材吊著,他這才撿回一條命。
他再不吃甜食。
此後,崔竹生深居簡出,大多數時候都在養病,長安冬天太冷,便下到江南,如此折騰了十來年,身子骨才稍微養好了些,隻是萬一有個傷筋動骨的大事,老天爺絕不會再垂憐他第二次。
天光乍破,崔竹生從夢中醒來,沒了睡意,踱步到書桌前,桌子上正癱著那本沈鬆還沒念完的《千字文》。
是,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崔竹生提筆,替沈鬆一一標記好注釋。
……
沈鬆徹夜輾轉難眠,又是想到父親母親吵架的樣子,又是想到崔竹生,又是想到崔夫人意味深長的模樣,到頭來隻好頂著熊貓眼任由丫鬟擺弄。
難得坐著馬車到白路書院,但沈鬆沒睡好,心裡又裝著事兒,上課自然也是無精打采神遊天外,到了午時才稍微醒了神,挽著巴哈爾去食堂吃飯,一路上絮絮叨叨地把昨天的事情說了,便長籲短歎起來。
“莫不是,你們小時候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糾葛,實際上崔竹生心悅你已久……”
“你省省吧!你真是話本子看太多了!”沈鬆拿筷子從巴哈爾碗裡夾了塊排骨,“我也不知道我做的決定對不對,待會兒還要見麵,煩死我了。”
巴哈爾禮尚往來夾走沈鬆的牛腩:“你煩也沒用,木已成舟,你換個角度看嘛,眼下你多少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勢,那些從前編排你的人,都不敢吱聲了。”
“你會不會說話啊!”沈鬆氣得又夾了一塊煎餅,“你怎麼比我還不會用成語!”
“我是胡國人,不懂你們虞國那些彎彎繞繞的。”巴哈爾笑道,手上不客氣地拿走了沈鬆的梅菜燒餅。
“懶得跟你拌嘴。”沈鬆也被逗笑了。
沈鬆的確沒空擔憂崔竹生的事,就巴哈爾去洗碗的功夫,突然冒出幾個人架著她到一個人煙稀少的角落,沈鬆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崔鶯鶯的手筆,本著是禍躲不過的心態任其擺布,格外乖順。
崔鶯鶯果然在她的好姐妹的簇擁下出現,她今日不知用了什麼香粉,惹得沈鬆噴嚏連連,沈鬆一打噴嚏,崔鶯鶯的臉色就差一分。
“你這味道,我實在無福消受,縱使你要消遣我,可拜托你離我遠點吧。”沈鬆受不了,往後退了退。
“哼!”崔鶯鶯沒好氣地道,“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麼狐媚手段,讓表哥為你鞍前馬後的,但我勸你,彆太把自己當一回事,表哥的婚事,輪不到我,也輪不到你!”
“是是是。”沈鬆敷衍道,“我定恪守凡心,不對你的表哥生出半點心思,可以放我走了嗎?”
其實,這幾個細胳膊細腿的,估計也打不過自己。沈鬆暗暗想。
“不行!”崔鶯鶯想了想,“除非,你讓表哥允許我每日中午也去西院。”
“你確定?”沈鬆不理解,長安的人都這麼愛讀書的?她還以為崔鶯鶯要自己給崔竹生下什麼不可說的藥,然後先這樣,再那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