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一直忙活著給眾人炙肉,柳葉還未吃飽呢,桌上的菜碟還剩許多,清酒也有不少,倒是便宜了他,四周蟋蟀聲熙熙碎碎,靜靜地享受這麼安靜的獨酌時光也挺美。
半扇門被風吹的晃動,扭頭一看,卻對上了薑韶文那一張明月清風的臉。
柳葉眨巴眨巴眼,笑道,“這麼晚了,薑郎君怎麼過來了?還未用晚食吧。”
薑韶文點頭,也笑道,“晚間無事就出來走走,腹中饑餓,不知不覺就到這裡了,想來小郎已經熄爐火了?”
柳葉也站起來麵對他,笑道,“爐火雖熄了,這不還有炙肉,今日我請郎君。”
牛肉還剩下一盤,其他的也有許多,桌麵也挺乾淨的,收拾下用不著的碟子,用來待客倒也不十分失禮。
“這些肉食吃多了難免會膩,給郎君調的蘸碟是清淡的。”
薑韶文謝過,又笑,“瞧這葷素相配,繁簡相輔,此飲食調和之道也。”
柳葉噗嗤笑出聲來,這氣氛也瞬間好了許多。
“這是清酒,郎君少喝一點也不打緊,炙肉就得配酒才好呢。”
薑韶文抬頭去看他,雙頰有些微紅,想是喝了許多了,便道,“多謝,這鋪子裡怎麼單小郎自己了?”
“彆提了,”柳葉擺擺手,挑眉笑道,“一個兩個好像都有心事,留我一個人吃飯也挺好。”
牛肉熟的很快,柳葉拿夾子給他夾了兩塊,薑韶文點頭,溫和一笑,“多謝小郎。”
夾了一筷子送入口中,鮮嫩的很,他笑的眯起眼。
“小郎倒是很豁達,從未見店主有過悶煩的神色。”
“害,人生短短三萬天,愁也是一天,樂也是一天,這有限的日子豈能讓煩心事糟蹋。”
薑韶文的竹箸一頓,抬眼對上柳葉有些促狹的目光,彆開眼去,若無其事地夾了一塊邊緣焦黃的土豆,又蘸了蘸旁邊的椒鹽,放入口中慢慢地嚼。
“若是有些悶煩事非人力可改變呢。”吃完道。
柳葉笑眯眯道,“隻要不威脅到生命的事兒,都不叫大事,一路行不通,換另一路不就得了?路路行不通,那不還有裝死躺平一條路麼。”
雖然柳葉說話的哲理水平隻保持在白話文階段,但在薑韶文這個古代人聽來,也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響了,柳葉品了一盅酒正點頭,絲毫沒注意到薑韶文眼中的深度。
本朝有律,凡商人子,皆不可入仕,科考倒是可以參加,但也隻能止步於舉人地位。
薑韶文小的時候身體不好,但讀書方麵卻無師自通,八歲就是童生,十二歲就考取了秀才身,他本就沒什麼熱愛的物什,唯對讀書孜孜不倦。
這年頭所有讀書人的夢想,定是那金榜題名紅袍加身,可礙於薑家商人的身份,家財萬貫,也沒辦法打破這條鐵律。
薑家家主薑誌海甚至想到了把薑韶文過繼給普通農戶的想法,隻這年頭宗代相傳大過天,薑夫人怎麼也不同意,最後,還是薑韶文結束了自家老爹這個荒誕的想法。
往事種種,曆曆在目,一仰頭,辣喉的清酒入口,也成了薑韶文心中永遠挪不走的磐石。
這清酒度數不高,喝多了卻也有點上頭,柳葉神誌還算清醒著,見對麵許久不說話,又連喝了兩盅酒,不禁莞爾。
“十月裡府城會有舉人試,想來又要與小郎分彆一段時間了。”
瞧這人脖子都泛起紅,目光也有點散了,當真是不能飲酒,柳葉打趣道,“竟不知郎君已然是秀才身,小郎拜見秀才相公。”
說著便站起要行禮,薑韶文忙上手攔了,兩人手腕相觸,柳葉又看到了那熟悉的五彩繩,這年頭棉線都是植物染色,固色性不好,時間久了已經有些褪色,當下愣了一瞬,又轉而分開。
兩人就這麼站著,薑韶文餘光掃到了牆上的一幅畫,邊著自己的紅章,抿抿嘴,頗為無奈的笑道,“身為商人子,就算是舉人之身也無可奈何,小郎莫要打趣了。”
又轉頭看他,神色帶了些鄭重,還有少年郎那眼中的落寞。
商人子無法科考,柳葉也是聽阿婆說過的。這個食鋪,一應稅收戶籍,一開始都算在了柳葉的頭上,因此,阿婆和柳年都是農戶,隻柳葉自己是商籍,這也是為了柳年之後的道路做打算。
這年頭學堂都不普遍,束脩也不低,更彆提什麼九年義務教育了,這薑郎君正是青春正茂的年紀,讀書之路便讓朝廷給卡死了,看這神情,想是傷心的不輕。
“郎君此言差矣,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豈能隻有讀書狀元這一個?天生我材必有用,郎君今日之憂苦,著實不該,就應該化悲憤為動力。”
柳葉微笑著和他對視。
麵對這樣伶牙俐齒的小郎,薑韶文卻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輕翹起嘴角笑道,“小郎從無到有,定是比我感悟的多,是我見識少了。”
“也多得郎君的照顧了。”
柳葉這句話說的誠懇,若是沒有薑韶文的厭食症,他還真不能這麼快就置辦下一套房產。
談過這沉重的話題,氣氛瞬間輕鬆起來,兩人還有些相談甚歡的意思,竟然從君子之道又談回了吃食上頭。
油燈裡的燈油都有點堅持不住,昏昏暗暗搖曳不止,泥爐裡的炭火都熄了,兩人這才反應過來時間過了多久,薑韶文腦袋醺醺的,忙站起告辭。
柳葉親送到屋門口,笑道:“多謝郎君今日聽我嘮叨,好些時候未能如此歡暢地說話了,郎君甚時候去府城一定得提前告知,我好預備些出門禮。”
薑韶文點頭,在酒精的作用下腦子也慢了一拍,笑起來有些傻氣,“小郎留步,日子還早著,過些天必來叨擾的。”
外頭薑家的仆役已經等了些時候,見他出來忙迎上來,把醉醺醺的薑韶文扶進馬車裡。
櫃台上有給食客常備著的蜜漬桂花,柳葉抬頭看到,也取下一罐,遞給了一個仆役,“你家郎君想是醉了,這個泡水喝,或者交給廚下熬粥添上,好賴也能解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