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美好在眼前寸寸破碎,桑華喉結攢動,站在屍山血海間,雙膝朽木,雙手亦顫抖到幾乎握不穩長劍。
桑華望著眼前的一片狼藉,他忽地仰天大笑起來,可笑著笑著,卻失了聲,抬起手臂,自欺欺人似的擋住了眼。
“阿燚,你如今連喚我一聲師尊都是欺騙。”
“比起和仙尊動手,還是利用仙尊心愛徒兒的身份更方便。”段君燚緊握長劍踏著滿地紅血,立於萬屍之間,冰冷而鋒利的劍刃橫亙於桑華身前,他笑得惡劣又玩味,“本座說過很多次了,本座是穹頂之主,赤炎魔君,可仙尊非要將本座當做那個愚蠢軟弱的小弟子,那就怪不得本座了。”
長劍橫在自己身前,桑華此時真正注意到,自他出關以來,段君燚手上持的,一直都不是他曾贈與的六出劍。
而段君燚此時手握的劍,名為無歸。
劍修的劍,形同性命,劍已不再,人亦非故人。
方勝散,情絲斷,六出折,瓶墜水底再難覓,玉碎滿地再難逢。
桑華抬手握住無歸劍鋒,冰冷的劍鋒上留下一抹血紅。
“吾今日泣血斷情,自此以後,雨歇雲收,樂昌分鏡,你我日後再見,再無共生,唯有同死。”
段君燚見過無數次桑華轉身離去時的身影,卻從未有一次,衣袂拂過眼前,是他再也抓不住的天邊月華。
望著漸行漸遠的背影,段君燚終是再拿不穩無歸。
凡草木花多五出,唯雪花獨六出。
冰雪潔白,六出乃是如飛雪一般至純至淨之劍,他怎舍得讓六出劍刃染上洗刷不掉的血債。
“叮……”
無歸垂落在一片血泊中,段君燚喉頭滾動一股腥甜翻湧,重重嘔出一口黑血,無力地跪坐於千萬橫屍之間。
“段小子!”狏狼快步上前,穩穩扶住幾乎要栽倒的段君燚。
“嗬嗬——嗬嗬——”
段君燚失聲苦笑起來,兀自喃喃:“再無共生,隻能同死,師尊啊,我怎麼會讓你死?”
狏狼摁著段君燚手腕,將自身的真氣順著他的靈脈渡過去,擔憂道:“段小子,你可千萬撐住,你要是現在倒了,之前所有的一切,就全盤皆輸了。”
在腥風血海中的失控不過片刻,段君燚便壓下自己所有情緒,抹去唇邊紅血。
所有的轉圜,隻在眨眼之間。
失控的脆弱之後,他渾身的氣息更加寒冷,而眼神卻更加堅定,咬牙道:“籌謀數年,怎會功虧一簣。”
看著站起來腳步虛浮的模樣,狏狼還是忍不住伸手去扶,一臉擔憂道:“現在就要回穹頂嗎?你現在真氣不穩,要不先去玄音閣修整一番。”
聞言,段君燚眉頭緊鎖神情變得凝重,種種不安浮現心頭:“短短一月之間,連三座城遭難,隻怕離它爆發的那一天不遠了,我現在必須回去壓製,能多拖一天,就多一份生機。”
穹頂懸浮在雪原之上,穹頂所在是世人視為死地禁地的地方。
有穹頂這麼個惡名昭彰的浮島攔著,世間之人無人能踏足穹頂之後的雪域,就連穹頂上的魔軍也沒有跨過穹頂,見到穹頂之後的雪原。
段君燚回到穹頂之後,直奔穹頂結界之外的雪原。
雪域之上白茫茫一片,莫說人跡無法踏足,就連飛鳥走獸的蹤跡也尋不到。
白雪荒原之上漂浮著一層肉眼看不見的黑霧,溶於空氣中,隨風而動無影無形。
一大部分的黑霧都被穹頂結界阻攔在雪域之中,奈何黑霧無形,可以與空氣融為一體,即使有結界攔著,也還是會有黑霧悄聲無息越過雪原,飄散在九州大陸各處。
常人根本看不見的東西,對於剛好死過一次,又死而複生的亡靈來說,段君燚能看得清清楚楚。
“才一月時間,穢氣又增了那麼多。”
麵對無處不在的穢氣,段君燚麵色更加凝重,迎著黑霧向著黑霧升起的源頭而去。
雪原深處有一處巨大的裂縫,裂縫之下便是無儘深淵,深淵之中就是所有黑霧飄散起來的源頭,站在深淵裂縫之口,一股熱浪從深淵處向上迎麵湧來,段君燚縱身跳入深淵火海之下。
“你又來了……”
火紅色的熔岩之上,無數條玄冰鎖鏈鎖著一條火蛇,所有的穢氣全部都是從火蛇身上蔓延出來,無儘雪原,以及玄冰鎖鏈,就是為了鎖住火蛇。
沉睡的火蛇在段君燚接近的那一瞬間,睜開血紅巨眼,凝視著慢慢靠近的段君燚,當火蛇扭動著身子緩緩移動時,熔岩之上也燃燒起熊熊烈火,火蛇的火信子吞吐之間發出“嘶嘶”聲,如同鬼魅一樣發出刺耳的嘲笑。
“你被拋棄了,被你最愛的師尊拋棄了,現在的你是真正的孤家寡人,無人在乎。”即使被束縛,火蛇還是顯得無比興奮,“後悔嗎?你的師尊,他不要你了。”
它能看到自己的內心,段君燚一點也不意外,冷眼麵對這條被束縛無法掙脫的巨龍,麵無表情應道:“你以為你能控製本座的心智,成為你的傀儡嗎?”
“你的堅持有意義嗎?”火蛇扭動巨大的身體,束縛它的鎖鏈也隨之收緊,發出叮叮當當的碰撞聲,而巨蛇依舊不放棄,“你攔不住我!就算你把我鎖在這裡,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出去,把這個汙濁的塵世燒得乾乾淨淨!”
“是嗎?那你就要看看,本座就能有沒有本事攔住你!”
從段君燚的腳下生出一個巨大的法陣,將他與巨蛇全部籠罩在內。
段君燚就地盤坐,將自己靈脈中的真氣逆行運轉,以自己為容器,在陣法之內將火蛇和漂浮在雪原之上的穢氣吸收到自己體內。
“嘶……嘶……”
無形的穢氣充斥在深淵之中,形成一個漩渦,火蛇開始劇烈掙紮起來,長長的火信子吞吐得越來越快,火蛇發出痛苦的嘶叫聲,熔岩上的火焰也跟著火蛇的掙紮,在熔岩之上劇烈跳動,整個深淵中熱浪滾滾。
“你本來就不是這個塵世的靈魂,你管他們乾什麼?”火蛇掙紮的動靜逐漸減弱,它開始向段君燚肯求,“你要是不攔著我,你現在還是桑華最疼愛的小徒弟,隻要你把我放了,我保證不碰桑華,你就可以和你的師尊雙宿雙飛,你們會看到一個全新的塵世。”
忽的,段君燚睜開雙眼,被黑霧覆蓋的眼底,依舊透著黑霧侵蝕不了的明亮:“你休想!”
無儘的黑氣被吸入體內,段君燚白皙的皮膚之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蛇紋,從被衣服遮蓋住的手腕處,還有衣襟遮蓋的脖頸之上,蛇紋越來越多,逐漸蔓延至臉龐,乃至額頭,每一寸皮膚,全部被蛇紋覆蓋。
而段君燚也越來越虛弱,他的意識也在逐漸變得朦朧,他的眼前開始出現幻覺。
前世被地火燒死的畫麵再次浮現在腦海中。
上一世的末世中,最後在喪屍群起之下,存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後來所有的喪屍在短時間內全部變成一地枯骨,那時候他們還以為自己是撐過了末日,能夠在末日中幸存下來。
後來,從地底湧上來一團烈火,在頃刻之間,將所有一切焚燒殆儘。
他們在喪屍的口中活了下來,依然沒有逃過地火的焚燒,自始至終他們都逃不過死亡的結局。
記憶中大火席卷而來時,那種被烈火焚燒過肌膚至血肉的灼燒感再次真實出現在自己身上,段君燚瞬間清醒過來。
眼前的火蛇已經無力再掙紮,深淵中岩漿上燃燒的火焰也已經熄滅了不少。
而段君燚皮膚上的黑色蛇紋,卻遲遲沒有消失,遍布全身如同一條未曾蛻皮成功的黑色巨蛇,唯有那一雙眼睛明亮清澈。
大部分的穢氣都被段君燚吸收之後,火蛇鱗片上的火焰全部熄滅,完全虛弱下來,越是這般,火蛇恐怖的豎瞳中就越是充斥著陰鷙,“你想以區區凡人之力對抗滅世天劫,簡直就是自不量力,過不了多久,我就能修煉出龍角,屆時就能衝破你的封印,將你所診視的一切燒成飛灰!”
火蛇虛弱至此,以自身承受著穢氣的段君燚也好不到哪去,那些穢氣在他體內,侵蝕著他的身體,擾亂他的神誌,此時還未從自己死前的記憶中恢複過來,他根本就無暇顧及眼前的火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