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歌
引子
我叫餘暖歌,一直到十六歲,我都覺得這個名字怪怪的,娘爹還說這個名字是一個穿著僧袍看起來極是出塵的人為我取的。大家都對那個十六年前誤入這個小漁村的人極是信服,似乎她有很高超的醫術,醫好了南坡王婆婆和東牆李師傅的陳疾……所以當她說我頗有佛緣並為我取名字的時候,娘爹光顧著樂了,根本就沒任何意見。
可我一直覺得這個名字莫名其妙,小小的漁村,外麵就是一片大海,無論是大海還是村裡大大小小的潭子,哪裡有暖的呢?即使是在夏天,被日光照著,也是我們覺得涼快的。餘暖歌,暖漁歌,說是打魚的時候發現水是暖的,唱出歌來。可是水哪有暖呢?
不像的名字,我就不想要。直到這一年,女子像花一樣的年紀,村裡大咧的少年把花環堆滿在我的屋前的這一年,我遇到了他。我才知道,我不過是為了要給他唱一首溫暖的歌,在執擼劃船,暮色四落的時候,喊他回家。
第一章初見
那是挺熱的一天,村裡的楊花飄啊飄,柳絮黏在人的衣衫上就不肯走。這樣熱的天裡,村裡還是有人在田裡耕作的,畢竟小漁村不光是打魚的村子,還是有丘陵和平地的,人們還是要種糧食和種茶的,我看著就覺得她們特彆辛苦。
而我卻不用,我是娘爹早就去世了的人,除了想念她們以外,彆的什麼她們不用為我做我也不用為她們做了。
那天我在深潭裡玩耍,那個潭不是村長家以西的七潭或者以東的十三潭。村民們取潭名的方式嚇到我了,什麼西五潭、東七潭,那個潭我把它叫清歌潭,因為它是我發現的,並且這樣既貼切又詩意。
撫了撫水邊的蒲公英和紫雲英,前者像是冬天的乳娃娃擁著厚毯,後者像是華貴的穿著紫衣的貓咪。儘管十分美麗,可還是水流比較吸引我。跳進了潭水裡,往下潛遊,手撫過軟泥和青荇,光漸漸地不再和水流融為一體了,底下暗幽幽的,我的身體對它很迷戀。偶爾能看到一尾尾輕盈的魚,我再努力也不能做到在水中像它們那樣自然美麗,我不是魚。
我還察覺到界限。我遊水是很厲害的,可我無論紮入水裡多少次,總有臉憋的通紅浮到水麵上的那一刻。我在水下,還隱隱聽到水流過的聲音,那樣溫柔和使人迷戀。可當我攢著僅剩的氣時,魚兒們的身姿還是那樣翩翩,永不僵硬。那一刻,我深深察覺到人與魚的界限。
你肯定以為我挺想當魚似的,然而話雖不能這樣說,但實是有其道理的。村裡最近一位遠道而來的書生死前把她的書屋留給了我,我就開始想這樣奇奇怪怪的事情。
村裡少年的追逐,有一瞬間由我看來是帶著惡意的,而人不愉快的時刻還有很多。
我由著樹蔭慢慢地走,想著這樣的問題,衣服已漸漸乾了。
我繞到村口,也就是有著上了年紀的大榕樹的村中央,看到了他。
那麼多人,我第一眼看到他。染著血汙的衣裳,甚至有蚊蠅圍著他打轉,而人們也像它們一樣圍著他。
他很俊秀,儘管狼狽還是像庭中月光下的茉莉一樣。
我懷疑下一刻他便會倒下,村長會收留這個來路不明還傷的不簡單的人嗎?我想他也知道前路堪憂,可就是那樣沒有流露出脆弱的眼神,讓我一下子想起遠處的山,在炎熱的夏季愈是輪廓分明。就這樣,我記住了他,並感謝那樣一個美好的眼神。
我沒有停下腳步,踩著大榕樹凸出地麵的根係,從剛剛午後的遙想裡緩過神來,心中也安定下來,不再像空中雀兒的翅膀。
我正想再打量一下他,一抬頭他便徹底暈了過去。
我想他是幸運的,村裡人雖然還沒想好要不要收留他,可萬萬沒有看著他像泥巴一樣攤在村口的道理。村長家還有一間久置不用的柴房,他便便成了那兒的新主人。
我回了家,家有兩間,一間是書屋,一間是竹子做的房子,我住的地方。我先在書屋用炭筆描寫了一番我的新感想,隨後去睡了一覺。
沒想過他能否活這個問題,可當我聽左鄰右舍講他幾日來怎樣在村裡遊逛的時候,倒開始想這個問題。
怎麼活的?村裡有大名的不過一個巫醫,他的身體可真禁得起折騰,我喝著魚湯,這樣暗想著。
第二章可笑
我沒想到,村長竟然來我家找我談了一番話,內容竟然是結親。
聽說這個國家的大城鎮裡女子,十六歲辦成人禮的同時要娶一個男子,然後到二十四歲,一定要娶滿五個?小漁村不受這項禁錮,但女尊男卑的大統之下,幾房相公司空見慣。
我娘爹於小漁村有不少貢獻,村長不敢怎樣說我十六歲沒讓一個男子進過家門,但她語氣是很嚴厲的,意思是迫不得已之時她這個做長輩的要為我決定了。
一個我都沒想好其存在是否合理的事情,她竟然想要替我決定?
我表麵一副天真不懂事的樣子,好歹搪塞走了她。
我說人和魚有界限,其實人和人也有界限,儘管有時我不想承認,因為那樣顯得我很孤獨。
村長帶來的煩悶還沒有逝去,我特地一大早進山林摘了一種紫紅色的果實,那是我在書本裡從沒有見到記載的,為此我很高興,也很珍惜吃這種果實的時刻,它能消卻我的煩悶之感。
我一隻手撚著“紫桑”(我取的名字),一隻手按住書本,書葉間摩挲的聲音美妙不下於梧桐樹的嘈切和竹管上的滴水。我靜靜地看著,混不覺時光的流逝。
是他打擾了我,他踢翻了村中少年堆在我屋口的瓦罐,那些拙劣的不能悅目的,群起追逐的沒有實意的。我沒有多少不悅,甚至覺得那破碎聲反而是清脆得發揮了它的最大作用。可他打擾了我看書,當時我不知道是誰,走出屋子看做惡者,麵色一定不大好。
他褐色的麻布衣角泡上了瓦罐裡的水散到地上澆成的泥濘,站起的姿勢有些彆扭,想是碰到了傷。
他看到了我,先是驚訝後是了然,應是記得第一次相見。他拱著手道,姑娘,對不起,在下改日一定送幾個新的當做賠禮。聲音清泠泠的,像山泉的脆響,很舒服。
我已經沒氣了,隻在奇怪男子做禮不是欠身手往後翻嗎?他怎麼做女子表示歉意和客氣的禮?同時,那沒有故作親熱的一聲姑娘,反倒讓我舒心。
我看他額上滿是細汗,一手揚起做攙扶之勢,道,不必掛懷,本不是我的東西才任它爛在地上,天熱還請進屋。
他低了頭,隨我走進書屋,進來後我才想到這是第一個進來的男人,我把唯剩的兩個紫桑分了他一個,其實還挺心疼。
我轉身斟茶,他頗為驚訝地問,姑娘怎發現這紫晶果的?
紫晶果?其實還是有人也吃過它隻是我不知道吧?我道,是瞎跑時摘得的,夏日吃上幾粒頗為爽口,原來叫紫晶果嗎,我叫它紫桑。
世人多不知此果的存在,在下也是沙漠裡翻騰才見到幾個的 ,姑娘好口福。
我把茶遞給他,不出聲。
他再沒打擾我,我看了一會兒書,忽然發問,舉世萬物都有其對立的一麵,討論一個事物的時候,想要駁倒它不如選擇以誇讚它作為入口,這話果然有理嗎?
我並沒指望他回答,他看做我發瘋或是自身窘迫都沒有關係,可是他回答了,他低了聲音,這話有理,可我實踐它時沒有成功。
我呆楞了一下,嚼了最後一顆紫桑,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餘暖歌。
他道,我叫謝晚舟。
這名字真涼薄,我心道。
接下來他竟然陪著我一起看日光爬西窗,斜陽把一切都鋪上一層橙紅。我覺得他真是夠閒的。
那一天,我問的話不是心血來潮,是我的一種構想,可他說,他的實踐沒有成功。有一股冷氣擦著脊梁骨向上遊走,非我所想。
第三章相處
日子流逝的快慢是不會變的,這點日升月落可以作證。然而我近日卻深感時光緩慢,村裡那幫死守規矩的人為何不快點老去呢?為什麼一見到我就要說她家的兒子多優秀呢?我不大想見人了,很多時間溜在山林裡和潛在深潭裡。
我知道這不是個解決辦法,可這是拖延唯一的辦法。
那天我一身濕淋淋的,在日暮之時踏進了家門,那風竟然吹得我很是大抖了一下。
我家的門隻有鎖沒有鑰匙,因為灘灘溝溝地走遲早也會丟,所以我有了一門技術。
我拿著一根鐵絲駕輕就熟地彎好了,卻見謝晚舟站在門口。
我其實有些窘迫,一身濕還像梁上君子一樣拿著鐵絲開自家門,對他吹了一聲哨音算作打招呼後,自顧自拿著鐵絲開門,用提問掩飾著,謝先生找我有事兒?
他笑著說,我燒好了幾個罐子,想著還是當麵還給姑娘,免得要流落屋外。
他把我逗笑了,我客氣模樣地道,等了多久呢?我玩兒得挺久的。
三天。
我不由轉頭看他,實在抱歉啊,我玩起來沒管幾時的,讓你等久了。
我大敞了門,家裡沒水沒茶的,我晚飯也沒吃,實在有山窮水儘之感。
這下實在臉丟忒大,我接過他手中葛製的袋子,雙手合十了表示抱歉,你這麼辛苦,一點小事兒等了我三天,結果家裡沒什麼能招待你的,唉。
這是真的歎氣,他似乎覺得我苦瓜臉很有趣,笑著說沒事兒,叫我先去換衣服,免得著涼了。
一瞬間好像到了有爹爹的時候,那一下我還挺感動的。我換了一件青色的衫子出來,濕發拿毛巾墊著,將就直披下來。
走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把袋裡的罐子拿出來了,是上過白釉的,塗得潔白而均勻,還勾勒了幾個青色的紋樣。
我眼睛都直了,畢竟看書上的圖總過不了癮的,你真厲害,我說,手法這麼好,這塗得真細膩啊,很漂亮!這算是我收到的最好看的禮品了!
他笑的很好看,在夕陽裡真像天邊的晚霞一樣。他道,看來我的瓷罐可以在這兒留有一席之地了。
當然!我端詳著這些瓷器,眼睛也彎成月牙。
你一直等我嗎?晚飯想必沒吃吧。
姑娘要請我吃飯?
是這個意思,我很感激你,你留一會兒吧,我炒幾個小菜。
他“嗯”了一聲。我拿了柴火先燒水,又蹲到灶前生火做飯了。
忙活的時候他站到了我後麵,我道,要早點吃的話,幫我洗洗菜吧。
使喚客人,我是一點負疚感也沒有的。
他挽起衣袖,我往旁一瞥,那玉白的膚色,動作時的流暢和有力,我覺得那胳膊上泛著野蜂蜜流動的光澤,從來沒有一節肢體,讓我感到如此動人。
我想我一定悄悄紅了麵龐,加快了動作,很快白煙就冒起了。
我問他,你廚藝好嗎?
他轉頭看了我,動作有些微的不自然,像是身體被這轉頭的動作分成了兩半,不好吧,我沒有做過菜。
啊,果然還是要靠自己啊。我歎著,麻利撈起了蕨菜。那你就幫我洗菜吧。
他不說話了。
我想我這行為果真不大好?我想著拍了拍他的肩,你是不是嫌我使喚你啊?
他僵硬了一下,哪有,隻是像我這樣不會做飯的男子屈指可數。
我也僵硬了一下,大聲道,這有什麼可不開心的,你活著又不是叫人指使你去炒菜做飯,會就會不會就不會,哪有那麼複雜?
他衝我笑了一下,因為太美,我緊盯著他又補充了一句正是因為會下廚的男子太多了,你這種才顯得與眾不同嘛!
他笑容更大,指著我的鍋,應該要糊了。我終於移開目光,幸好補救得及時,青翠沒能炒成焦黃了。
我們做好晚飯,坐到飯桌上的時候,縱使夏日的白日多禁消耗也已沒了聲息。
燭光下他的麵影真如芝蘭,靜寂生香。
我們相對坐好了,開始動筷,今日的米飯嚼著都格外有勁。我笑著覺得自己挺久沒這麼開心,你嘗嘗我手藝吧,這可是得自這村裡最後一個書生的真傳。
他說好,吃掉了滿滿兩碗米正是最好的誇獎。
我們吃完後坐在院子裡消食,隨便聊著天。
我問他據他觀察村子裡最大的黑痣長在誰的身上;現在最鬨人的是什麼蟲子;月亮要多久會變成大圓餅;村子裡的潭子是怎麼命名的。
他問我蝴蝶最初是什麼樣子的;清晨鳥兒叫著是為了什麼;當今的女皇有多少個侍君;在夏天怎樣不用被蚊子咬。
有人陪我這樣說著話,感受真是極好的,慢慢的我喝完了兩盅茶,感覺嗓子的澀酸怎麼都澆不滅了。擺擺手示意我不能講了,送他回家。
我們在月下的小道上走著,遠離了悶熱,十分適意。以至於走路顛顛倒倒,沒喝酒也有了醉的感覺。
他有時扶我一把,有時輕輕笑著看我。我們很快到了村長家旁邊的小茅屋,他向我輕輕揮手,我回應著。慢慢往原路上隱去了。
第四章成真
謝晚舟於我自那一晚以後算不得陌生人了,我再摘紫桑便不會忘記這個識得此果的男人,不會忘記給他帶去幾個。
而他呢,幫了我大忙,自書生師傅留下的毛筆被用廢以後,我都是拿炭筆在用了,他看見以後幫我紮了一套毛筆。那些毛發,怎樣緊緊束進入一直是我不解及難以完成,我實在感謝他。
不久後我參加了一個村裡的集會。那是村裡說的上話的大家庭的帶頭人聚在一塊兒商量事情。而我能參加,全賴我的娘爹開了村裡的水道,興了村裡的營生,是不能忘的大恩人。
她們討論的,是是否留下謝晚舟這個外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