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金卮共舉,也有荷葉做杯,沒有高眷相睹,也有風月聯助。她與顧明柯之間,哪裡隻這麼簡單。
可以被一個外人訴出往事。
齊南容站起來,挺想按照顧明柯所說的,回憶一下武技,但是初時一點要領也無。這就像顧明柯所建議的,她需要準備重來的時間。
而她周圍團繞的,不隻有過去的謎團——那些暗算她們的人或組織的底細為何,為何在她們受到暗算之後短短的半個月內扶虛就被聯盟帝國消滅了,為何顧明柯能排除萬難登上皇位。
還有如今的難辨雲霧。果然如同忽然托生的人似的,她根本現在一個彎斜的點上,一邊無所適從,一邊卻又要做著決定。
在這之前,先磨練好自己吧,齊南容這樣想著。
011
齊南容站著梳頭,鏡裡的人還是那樣蒼白,與長如瀑的烏發相較更是駭人,冰寒的力量直接突破她的本來性格,使她整個人都蒙上厚厚的一層拒人駭人的濃霜。在她笑時,才能明朗地化開來。
三天來齊南容披閱了數十萬字的曆史和地誌典籍,終於對自己所了解感到一點的滿意。同時她加緊修煉者自己的體魄,以圖早日恢複功力。
第三天的傍晚。
齊南容在光禿禿的庭院裡舞完劍,剛擦一把汗,就聽到了宮人傳來的顧明柯要在此用晚餐的消息。
齊南容點點頭,先去沐浴去了。
原先,那座冰棺一直放在顧明柯第二書房的大堂裡,既然齊南容已經醒來,自然是為她另找了居所,這裡原來的景觀並沒有除掉,隻是在個彆閒置的庭院補植了一些植物。因為還隻是苗,不用擔心破壞,齊南容也就在這兒練武了。
三年了,時光在凍結中度過,對於齊南容來說,頭發卻一點兒也沒少長,如今已經落到腿側了,每一次紮束感到它的沉重,然而要說剪掉一些她道倒有點兒舍不得。
好像這是唯一證明這三年她的生命的東西了。
顧明柯這次來,依舊的沒叫齊南容看見什麼跟隨的宮人,禦膳房端來的東西巧合地很合她的口味,齊南容在顧明柯動筷之前,一一的嘗了。
兩人飯間沒有話,細小的筷子索索聲非常有序,細細聽竟然很有感覺,齊南容微眯著眼飽飽吃了一頓。
她院裡的下人來收了桌之後,齊南容與顧明柯撤至書房,一人坐一把紅木椅,飯後之茶依舊不可少,窗子是拉開的,外間的秋海棠美得很,一抬眼即能看見。
顧明柯開口說第一句話:“醫師說,你醒來的前幾天還是照常人飲食就好,以後卻要特意用些調養的物品了,要聽聽麼?我叫人給你備著。”
齊南容“嗯”了一聲。
“木耳蓮心苦潽茶,海參刈,清蕨粉羹,胡枝橙漿……”
齊南容說:“木耳海參不好。”
顧明柯點頭:“那麼從明天開始加了,早晨或晚間用一小盞就行了。”
齊南容點頭,慢慢喝起茶來。
“有什麼要問我的嗎?這三天,覺得怎麼樣。”顧明柯從紅木椅上站起來,走到窗邊,發問。
齊南容誠懇地道:“過得不錯,對於你先前說的武功,我感覺有恢複的希望,但進境恐怕是不可能了,你知道,一旦想要推究招式,就會發現自己在這之前的東西是一團空,靠的多半是身體的記憶,我想這恐怕要等到記憶恢複後才能改觀。”她有意看顧明柯的表情,想起他之前那句飽含意味的話。
“不必勉強。”顧明柯卻低頭飲茶,輕輕應了一句。
齊南容接著道:“你會武?”
她指的是顧明柯把沉重的冰棺一劍隔開的事。
顧明柯愣了一下,說“這是從去年練起來,我內功恐怕不能好,現在隻是求些招式權當為了健壯體魄了。”
齊南容仰頭躺在座椅上,闔起了眼。
就在顧明柯慢慢把目光移上她的臉龐時,齊南容忽然說話了:“你當時是怎麼恢複過來的呢?說什麼記憶紊亂……我可是一點記憶也沒有。”
因她閉目,躺著,體格纖長,白皙而安靜,說這樣的話像猛然操起錘頭鑽顧明柯的心似的。
他察覺了她口氣中的遺憾和失落,幾乎是安撫著道:“你不知在那裡比我多待多久呢,醫生說那毒也是專對會武的人發狠的,這件事你不能著急。”
齊南容點點頭,卻不說話。
她豈能不知,顧明柯言語中在啟示她過問當年的事。
她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又開口:“我不想一直待在皇宮裡,雖則這裡的一些資料對現在的我十分管用和有效,但我想走一走沒準能引起一些變化,對恢複更有益——我不想失去那段記憶,我人生過去的所有東西,而現在的我正是一個剛剛立足的稚弱的人。”
顧明柯就聽著她句句說來聲音漸大,最終攔住了她:“不要說什麼稚弱,你知道這是暫時的。”
齊南容輕笑一下。
顧明柯開始回答她所說的事:“對於失去記憶的你,一切都需謹慎麵對,我理解你的心情。隻是我有一個要求,我希望我們總能有一段共進晚飯的時間,南容,近期不離開陸瑤的話,請在酉時結束前回來吧。”
齊南容為他的口氣動容,應允地點了點頭。
012
一個月後。
秋將暮,風掃涼城,落葉不儘。
齊南容從沐華閣出來,已是傍晚了。街道上夕照無阻,投射於稀稀疏疏的行人身上,映著龐大的空間和遠處的山巒,十分雋永。
齊南容一邊想著剛才答應的陪江潤一起去洛林賞菊、坐蟹宴,然而主要心思還是花在了剛才打聽來的消息上。
沐華閣是個極儘旖旎的江湖溫柔鄉,因此也少不了酒與劍,酒客與劍客,那麼紛遝至來的消息與情報。
更可貴的是,這種地方,多的是雜七雜八的過往人群,大家都認可了的,因此不論你打聽什麼也不值得大家好奇和追問,讓人在交易的時候感到自由。
然而這等地方不是什麼人都能入的。
因此,相隔一個月,齊南容才熟絡到能在這裡挖到自己想知道的事。
剛醒來時使自己掛心的事。
顧明柯在被押送回國之後日子並不好過,尤其是他在半個月後忽然花了大力氣差人去追查她的下落,上高山鑿巨冰。這些一度在旁人眼裡不合適的事使他處境更為艱澀。
再過了三個月,陸遙國的先帝駕崩了。這一時期顧明柯表現得穩重——難聽點兒乃是平庸。
此時扶虛的征伐之事未平,神策大將軍慕容平正在與各國角力瓜分扶虛。傳來的消息竟然說先帝的遺書放在神策大將軍的軍機圖裡。
慕容平承認了,並向天下人公布了先帝早時的托付。遺書需要運送,這一運送跨越甚廣,因為慎重起見,必得軍隊沿路護送,為了遺誌的威嚴,又不能過於踉蹌趕路。
眾皇子都心急如焚。
在等待之中,想必隻有顧明柯最為鎮定。
他應當知道旨意中寫的人定是他。這不管究竟是什麼,結果不會變化而已。
齊南容這樣想。
這樣巨大的變化自然有不服氣的皇子,顧明柯的勢力在這一刻浮出,一度驚駭了他們的眼睛。
這是勢如破竹,無可推毀。
事到如今說他陰險毒辣,邪魔歪術什麼的都有。
但用這些年來的治理和發展的盛景,足以平息一切明麵上的猜度。
她還知道了關於顧明柯在扶虛的勢力的一些小細節,不過這已不重要了。
而至於她扶虛國的過往,隻不過是一件傷心事而已,昔日盟友甚至要來分一杯飲,而敵國的暗中策劃也就不言而明了。隻是沒有想到如許大一個國家,匆匆地落幕。
關於當年那場暗算的事情,就齊南容所聽已有多種“事實”。她已不大想管,隻是考慮這人會否根據她的蘇醒再來興風作浪而已。
齊南容感受著秋風中的寒意,決意明天添一件衣,她裹緊了衣裳,從最近的皇宮大門入了。
她走進宣竹院時,就見一個穿著黑絲滾邊衣的人背對著她站在一叢芙蓉旁,背手而立,若有所思,正是顧明柯。
齊南容向仆人問得了晚飯已在備。便走到他身旁。
“在想什麼?”
“一點兒政事。”
齊南容一時不知道怎麼再問了。這兩天顧明柯都會早一點兒來,也都帶著這副表情,她終於禁不住問了,似乎又是不該問的東西。
“我聽人說陽湖的大蟹已將售罄了,秋將末了,皇宮裡不辦這些的麼?”
她從未聽人說起顧明柯年中時節會個人辦什麼宴。
顧明柯一笑,淡淡的,也不出離這兩天過於沉悶的表情:“主要是沒有什麼老人小輩,我一個人玩麼,或者就這幾個人?沒什麼性質弄,季節到時隨便隨三餐上了吃一點就是了。”
齊南容經他一說,自己才猛然意識到除了先皇的妃子們還居於皇宮的一隅之外,這偌大皇宮真是空寥得厲害,顧明柯沒有正式冊封的妃子,因此也沒有子嗣,而兄弟們都已在遠地封王,他們的子孫自然也隨著他們。
這皇宮真是空落得可以了。
齊南容一時更接不上話。他們默默站著一直到被風送來的食物香氣所打斷。
進屋子都是亮晶晶的菜色和燈光之色,讓人頓生暖意。
在把顧明柯送入夜幕之前,齊南容一直保持著從食物中獲得的滿足之感,她隻見沉沉的夜色像無邊的布似的一下擁牢了他。
她不了解過去,但總感覺他一直被夜色所籠罩,這個少年——如今。這個男人。
她這樣醒來真的好嗎?好像一個殘缺的東西又出現在他的世界裡似的。
齊南容就是有這種奇怪的想法。對於她自己,卻總是樂意站在風景敞亮的地方的。
013
洛林。一片菊海,間雜一些落葉的喬木像隻起了這裡的骨架。
蟹橙宴擺在一條繞林河流的中圍,秋季唯覺水汽充盈,氣質爽朗,真不愧是一大勝地。
來這裡的客人卻不是什麼文人騷客,大家也不講究什麼賦詩談詞,這裡是武人的聚集地,進行遊戲性很好的玩樂,互相切磋交流,一同賞菊飲酒啖蟹。
雖說宴擺得豪大,也邀請外來的不相關的人湊熱鬨,但好運氣的被隨機選擇的人畢竟在少數並且有行動控製,總體說來的都是些有名聲的人。
江潤是個茶商,隻做一行生意,但絕對是商場上一談便得提到的人物。
更為古怪的是他和個彆武林世家有很密切的關係,來到洛林也就成為不出奇的事了。
齊南容則是不露真容的二路人物,得他的引薦和陪同才能進入洛林——倒不是齊南容想來,實在乃是江潤在沐華閣與她相識,邀請她來的。
這一天天氣舒朗,暢人胸懷,齊南容得以在早霜未退之時就繞著洛林賞風景。
此時宴會還沒有開始。
她在這裡抓到了練武的靈感。
總有躍躍欲試的想法,但又不得不按捺住,隻看到腦海裡想象到的身影在不停舞動。
走上一個竹筏時,隻聽到另有腳步聲慢慢挪來。
齊南容轉頭,看是幾個少年人,互相交流著走過來,偶爾以目向同伴示意,意指她的方向。
齊南容轉過腳來,與他們擦身而過,回到人們聚集的河亭去了。
這裡已經有一簍一簍的螃蟹抬出來,圓盤上擺滿了橙晶晶的黃橙。
有人在玩薄博戲,贏了即討螃蟹。
另一邊已經建了一個簡易的台子,一會兒不知道做什麼遊戲。
齊南容遊蕩了一會兒被江潤拉住了。
她們稍稍離開人群:“一會兒就開始了,這洛林每個地方都會有宴席擺上的,大家的玩法也應當不一,當然主要是在河亭處。你是否需要我陪同去玩呢。”
齊南容自然不好意思他有這麼多人需要打交道,卻帶著她,隻因她不熟悉地方:“不用,我自己去玩了好了。”
江潤卻似乎遺憾似的,但還是很有禮貌的頜首說好。
正式宴會開始了,齊南容不樂意與人多見,她也就到一些三三兩兩擺著席的小地點填飽了肚子,與他們一起玩鬨一會兒,但總是樂趣不足。
偶爾看看年輕男女麵上的笑靨,小孩摸著圓鼓鼓的肚子拽住對方的腰帶,也總覺得還好。
這一來天色已經漸暗了,齊南容原先保存的好好一玩、用眼睛親眼一看這個洛林的想法變為了徘徊在思維外緣的殘影,她總覺得自己打不起勁來似的。
這怎麼回事?唯覺得秋中涼與冷的部分深深紮入了骨髓,她真一點精神也沒有。
這江潤也發現。
他是個細心的人,還有著著優秀男士的善解人意和詼諧,因此才能與齊南容保持著較為良好的關係。
他把齊南容拉到燈下,向她顯示一個小玩意兒:那真是一個相當小的菊花,被什麼東西凝固灌注在水晶殼裡,菊花的橙紅,液體的晶瑩和清透,水晶的質感,美極了。這被一個紅繩在頂頭吊起來,既可做吊墜又能當衣服配飾。
齊南容問:“這是什麼?”
她撚著輕薄的水晶外殼,往裡指。
“是橡皮酸漿吧,那邊有個工人告訴我們的,真是奇特。”
齊南容點頭。
“我想到你,就把它買來了,想你會喜歡,看來果然。我要將它送給你,你要接受嗎?”江潤拎著紅繩,一雙細目極細致地看向齊南容。
齊南容心道我自己也去買一個就成了,正要委婉地拒絕,卻聽江潤又道:“你今天玩的不大開心似的,我想拿一個東西回去,就當紀念今天的活動吧。”
齊南容雖想說我自己買一個也就當紀念了,但卻是說不出口了,感到他的殷切,也就接下。
她正要開口言彆,江潤卻一鼓作氣地說出:“齊姑娘,你說你名為容楠,其實乃是南容罷?可是明潮雪雁的南容,您醒來了嗎?”
齊南容吃一驚,立刻意識到江潤很可能是早知道了她的身份。
江潤說著說著呼吸都便粗重:“我想不會錯的,您肩上的劍匣,我看頂上的凸起紋路都想到是容虛子的大作輕紫匣。”
齊南容想說看來你知道的彆我還清楚,也就點了頭了。
江潤看果然是,更加激切地說:“果然是您嗎?我知道現在的您可能對以前的事沒有印象——對於當年的事我也略有耳聞,沒想到我能夠在這個時節與您相遇,我真是感謝上蒼……”
齊南容其實有被她嚇到,難道見多了顧明柯那樣不露深色的表情,使得江潤一下從沉穩變成這樣的激動,竟使她無法適應?
他自己說下去了:“就是以前,您也並不認識我,可我認識您——我當時在扶虛京都做生意,並沒有什麼建樹,一直滯留了數個月,就看到您怎樣地聲名鵲起,在您所去的場所逗留,聽人們怎樣討論‘明潮雪雁‘之名,一直對您十分仰慕。”
他說的真誠,手臂不斷向上舉至胸口,隨時可以以誓言明心似的。
他眼都閉攏了,好像沉浸到那一回憶中——齊南容最為輝煌的時刻。
可以齊南容對於親身經曆的事都無所覺,更何況一個異鄉人若乾年後的傾訴。
江潤很真誠地講了許多他當年的心情,對她遇難的傷痛,深痛自己彼時已離開扶虛沒能做些什麼,以及——“而現在,我得以見到您,豈不是上天的恩眷麼?我可有什麼可做的,來幫助您,來表達我的心意?”
他看向齊南容,雙目晶晶然如駐燭火。
齊南容舉起吊繩:“有這個就夠了。”她似乎覺得太冷淡,又加一句:“江公子不用做什麼,我自己也沒聽說過有什麼重記往事的確法。”
江潤後退一步,鞋跟發出鏘然之聲:“我的心意……我首先要確保我的心意傳達,可是它似乎沒有。”江潤語帶傷痛。
齊南容靜默一刻,忽然說:“江公子,我自己都沒有確定我與以前的自己一樣,你以為一樣嗎?如果我還是那個明潮雪雁,你這番話又會說給我聽嗎?”
江潤正要接口,齊南容自顧自說了下去:“恐怕不是這樣地說出吧?——因我是失去記憶的人,要講這樣的事,對著我這樣沒有過去的人,江公子不覺得不顯出尊重麼?”
“……不”江潤睜大了眼,幾乎眼眶濕潤。
“即使我能給予您答複,您認為會是明潮雪雁——齊南容的答複嗎?”
“感謝您的邀請,我今天已經待的太久了,請恕我明後兩天的夜宴不來了,回見。”
說罷齊南容掠步而去。
是的,可能自己最大的疑惑就是——能否就這樣理所應當接受自己的“空白”的“過去”。
接受她是明潮雪雁,那個鮮衣怒馬的年輕女子。
接受她是扶虛之女,有著四處流散的親人,和被眾國分裂的國土。
接受她是——顧明柯的同伴,兩人有著望見流淚的羈絆……
014
是晚了。
即使齊南容用上了輕功,也還整整晚了一刻鐘才回到宣竹院。
顧明柯對著飯桌靜坐,沒有動一筷。
齊南容在簾外下了髦,大聲地問道:“你知道酸漿是什麼麼?”
顧明柯抬頭看她:“我在《……》《……》《……》《……》裡都見過記載,上溯阮時,下至當今,京師普通人家都有種的,不過這裡並沒有,永巷有的,你一定見到過,這乃是紅豔豔的美似提燈植物。”
齊南容道:“每次最煩惱的就是名物的事,很想記得,很不想丟失,再要拿起也艱難。”
顧明柯笑:“那你可以多來問,我每天說幾個,你記幾個。慢慢地一定會有不同。”
“好啊。”齊南容掀簾走進來:“吃什麼呢?”
她明明一邊在看,顧明柯也依她的意介紹:“蘑菇鮮雞湯,滑豬溜,秦片炒烏茄……這個是新品,要嘗嘗,你說的螃蟹,今天專叫做了,肉都被挖到蓮葉裡,活著蓮心悶了,也應當不錯……”
“那我都吃好了。”齊南容落座,忽然從身後拿出一個盒子來:“送你一個禮物。”
那是一些小小的花,很具畫意的布在一個透明盒子裡,澆灌了橡皮酸漿。
“這我今天才知道,氣味不大好聞的酸漿,不是植物,可是有此作用。”
“今天心情不錯?”顧明柯收了,側過臉,笑紋卻使正麵的齊南容也見到:“何時給我備過禮物。”
齊南容也笑了,兩人比較愜意地用完了飯,不時說些話。
立冬節。
齊南容去街上趕了廟會——她正與江潤做彆,他總願做她的好友,又約她出來。
她想要一個人靜靜地,掙在人群裡。
這一時的熱鬨真切而溫暖,齊南容走哪裡都不厭的。
在這氣氛裡,卻尤使人關注到平時浮動的情緒。
齊南容依舊地一個人在走。
這一天城裡不宵禁,任人們歡悅至明,齊南容也逾了酉時,為看夜景。
等過了一個名為孩兒橋的地方。
她往皇宮走了。
總想看他在做什麼呢?顧明柯。
這一刻,她的心開始加速跳動。
015
推開宣竹院的門。
一燭微光,顧明柯坐在一個黃梨椅上,閉目靜憩。
他眼見著齊南容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到不能再進的位置。
她摟著他的腰,岔開腿坐在他的膝上,俯在他的肩上。
“怎麼了?”顧明柯猶豫了一下,把手放在她的背上。
“顧明柯,我很多東西都想不起來怎麼辦?”
“慢慢來……”
她打斷他:“我做好永遠也想不起來的準備了。”
“那也沒事……”
“可是我好想離你近一點。隻有你,顧明柯,我明明是個嶄新的人,我可以對過去坦率地承認,但根本不允許自己忘記了關於你的一切。隻有你,一醒來就覺得不一樣,怎麼這麼不一樣?……這麼想與你好。”齊南容道:“可是我忘了過去,我是否魂靈已經不是原先的齊南容了,你覺得我熟悉嗎?氣質,感覺,你熟悉嗎?是因為我是齊南容,從躺下,到從冰棺裡站起,是我,你才認可我嗎?”
顧明柯啞然,他攥緊她:“我相信你最終能記起過去,隻要你一直想,一直想。……不過我們原來是一樣的,分離了三年,那麼那麼想親近——卻偏偏像這幾個月一樣……謝謝你告訴我,南容,謝謝你讓我知道,我顧明柯再不能忍受孤冷的想念了。”
他續道:“人又怎樣的性格呢?從你那天從永巷探起頭時,我所有的性格已經不是原來的了,這幾個月,我又再一次地沉落。我還是我嗎?我這麼為不能靠近而悲傷。南容,你說不一樣,你說熟悉,是現在的我沒錯吧?”
齊南容恍然:“是的,你也是一樣的感受。”
她忽然站起來,“分離了那麼久,我當時有說些什麼嗎?”
顧明柯苦笑:“沒有,因為我緊張,交待了一句轉身就走了。”
“酉時的事,我有說過我很在意嗎?”
“怎樣在意?”顧明柯也站起來。
“我根本不想一個人出去玩,再酉時回來,我想你和我一起出去,不必每天,也不必酉時提醒自己——說該回去見他了。”
顧明柯往前一步,抱住她:“從你渾身冰冷的時候,我就想抱著你,可我為什麼願意放你每天出去,明明怕你不安,你卻更加不安。”
他說:“一直很想撫摸你,從第一次重見,你沒有穿衣服啊,你看見我臉上的紅暈了嗎?”
齊南容笑:“太冷了,眼花,沒有看見。”
“我想和你在一起,從現在起,一直到以後,不論你想不想得起以前的以後,不放你一個人,把你困在皇宮裡,每天和我聽一樣的朝議,一起吃三餐,一起度過每一個節氣,看花觀鳥,說很多話,晚上與你同枕同眠。”
“可以啊。”齊南容道:“因為我也很想。”
燭已燃儘,為何她覺心似火一般熱切?
016 特彆篇
仲春,廖波殿。
此是顧明柯歇息之所。半年前皇宮進行了改建,將無人居的庭院都改造成了遊覽之地,令放了兩個皇門成為官員住地,依次,官員的內城住地放了一部分給京都民眾建坊居住,此是陸遙國第一次。
廖波殿算是皇宮裡功能很鮮明的一個殿。
午後,顧明柯匆匆地從□□穿過,往殿門去,身後沒有侍人。
走近了,他稍緩了步子,折了一枝紅茶花才走進去。
堂、屋、廂、屏,他走到最底,終於看到齊南容。
她隻著著素衫,衣帶尚且未係,襟領大開,白皙的肌膚寸寸外露,餘的則似顯未顯;頭發未梳,最近一次修剪將它捋到了下腰,如今纏著她半個胳膊,餘的傾覆了一床;黑白相間,美麗非常。
齊南容臉上有淡淡的紅暈,眉纖而長,鼻直而淨,顧明柯看著看著,俯身觸她的唇。
他一邊以唇描摩,以舌感受她的唇紋,似遠而近,極輕柔的;一邊解開外袍和鞋襪,登上了床,側臥在她身邊。
因力微弱,齊南容但覺癢而不易醒,等一睜眼睛就見顧明柯潤澤的側臉及下頜。
她輕出兩聲,反被顧明柯吃進,他一下將舌頭伸進她口中,輕攪而慢碾,齊南容暈暈乎乎之中,他漸漸將速度加快了,片刻之間就手撚著她的下頜以口吸她的津液,連同她的軟舌被吃而複吐了數遍。
齊南容小口地吸起氣來,挺起上半身磨蹭他的手掌。
顧明柯自己也很有感覺,但還是沒有表情地詰問:“才這樣,就很有感覺麼?”
未料齊南容讚同地點頭:“對。”
顧明柯有些懊惱,他不由問出了聲:“真的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齊南容聽他這麼說就退縮了一點距離,停他後腰畫圈旋撚:“什麼日子?特殊的?”
語音的奇怪似乎刺激了顧明柯,他快速道:“當時你不是說會記住我的生日的嗎?”
齊南容仔細回憶著,想到四年多前,還真有這麼一回事。
那時她倆還是在中毒以前,有一天談的氣氛特彆好,顧明柯就給她講他小時在陸遙國皇宮裡的事,說到一個廚娘在父皇忘了他的生辰的時候給他送了一碗麵——他當天收到的唯一一件禮物。
然後就知道了他的生辰,齊南容就說她一定也會記得的。
這麼一想,確實是今天,他的生日。
等到他終於移開唇舌之後,齊南容才得以申明:“畢竟記憶恢複沒多久,哪是是我沒上心呢?”
顧明柯烏紮紮的目光看她數眼,顯然極不滿意:“那我隻能懲罰你了。”
齊南容心道這都在床上了還能怎麼懲罰?於是爽快道:“我會好好躺著的,隨你處置。”
這等下流話似乎火力不足,卻總能使顧明柯臉上一紅,這一遍他羞惱後立刻帶以怒氣:“我要給你吃個東西,閉上嘴。”
齊南容乖乖的。
於是剛摘來的茶花在水中浸泡後就被他剝下花瓣統統塞進了她的嘴。
齊南容聞著嚼著已知道是什麼,一點不露地預備給吃了。
正要吞咽,被顧明柯襲進口腔,她喉間一窒,憋著一張紅臉,被他吻得臉又返白,最終才給放過。
這一下帶給她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又危險又刺激似的,齊南容吸了一刻氣才緩過來,不出所料地腦子有點發暈。
齊南容舔舔下唇,發現她已乾涸很久了,顧明柯好似察覺了她的需要,又與她交換了一個繾綣潮濕的吻。
“不要這樣,我知道錯了。”齊南容很想真誠地表達感受,但說出來的話卻綿軟無力。
齊南容回想起自己原來在睡午覺,不由覺得世事多坎坷。
她感到一種驚心動魄似的巨大的靈魂的驚動。
顧明柯好像就此厭倦了慢動作,反正她被絲帶束縛著,每一個眉目的細節都讓他隻想到更深地侵略她。
017 特彆篇楓字傷
(這裡交待正文中沒有出現但很重要的事)
我要說一個事。
我臉上的楓形傷痕是在皇宮中的一次火災中被灼傷留下的,當時我在找我的母親——沒能找到。
她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可是在火災後我隻能聽到她的死訊。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有一些人,會把你珍惜的人永遠帶離你的身邊。
而你,根本發現不了那是什麼時候,什麼地點的事。
火災之後,臉部每天都在疼,我也不大能笑了,我其實聽見有人說我像一個鬼。
有一天,這個鬼要離開這個國家,去一個新地方了。
那時候,我已經懂得蠻多,對於新的旅程並沒有什麼埋怨,大概希望自己在作為質子的有限時間裡多完成一些什麼——最終有能力給給予我傷害的人以嚴酷的製裁。
這樣,我臉上的傷才能不疼吧?
然而我想錯了,在遇到那個叫齊南容的女孩後的第二個月,我就已經全身心地沉浸到這段美好的際遇中——不會疼了。
她是像一片雲朵的女孩,從她鑽出永巷,比我有著寬廣的心早早接受了父皇的棄置我可以看的出來。可是我同時感到憂心,雲是不能握牢的,想阻攔雲朵的人無不是被阻隔得遙遠,而當一個能看牢的人,我又有這能力麼?
然而我的歡喜與日俱增著。
我的臉重新開始疼痛的那一天,它替我找回了我的記憶,這是我今生最感激它的時刻。
我很快去找了她,治療了她,最終不得不把她放在一個冰棺裡。
從那一天開始,我就在設想我和我的雲朵重見的那一天,非是如此,恐怕我並不能好好地存留於世吧?
同時我在考慮,如果她遭遇了與我同樣的事,我又該怎樣重新抓牢她。
你知道,我總不願丟了她,並要求她的心,愛我,如我這般,如我們曾經那般。
可我對著她,說不出話,我要嘗苦澀,可我最終能得甜,這是我所堅信的。
我的傷,等待她回來的那一天,能再無感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