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去如抽絲,靜昭儀原先底子不好,眼下又缺好的大夫,這病自然是痊愈得不快。她清醒的時候不太多,宮人們都神色如常,屋子裡也並無旁人來過的印跡。是以她不知曉那日是否隻是幻覺,總也不便開口向宮女問詢這些。
她雖臥病在床,但也從宮人們零零碎碎的閒談中拚湊出當下的處境來。入秋以後,留在行宮中的妃子都被接回了皇宮,唯有她還留在這裡。京城皇宮中的天潢潰冑們唯恐被她過染了病氣,皇後派人來問過幾次,一聽說是還在養著,後來大抵也忘了。
她好像又成了孑然一身的那個。皇帝幾年也不一定來一次行宮,現下徹底將她忘了。哪怕幾年之後又回到這兒,多半也瞧不上她人老珠黃的模樣,更何況她生性自傲,也從未想過對他曲意逢迎。
身子能夠支撐著下榻的那一天,棠鵑推了她去院子裡曬太陽。秋雨連綿的城市那天陽光正好,靜昭儀覺得自己精神好了不少,靠在躺椅上半眯起眼,看見遠處其它院子裡的楓葉紅得正好,總覺得少了什麼。
庭院裡空空蕩蕩,本就不多的下人慣會攀高枝兒,有眼色的早已打點好關係調回京城了,留在她身邊侍奉的人少了許多。棠鵑還留著,也隻是為著實在脫不開身罷了。
她的目光從遠處移到近處,朱紅的宮牆有幾月沒修,竟生出一副殘敗蕭索的意味,讓人看了心悶。院子裡四角的天空被槐樹遮了一角,更顯得逼仄起來。
——槐樹。
她兀地憶起槐樹上應有一位故人:她總喜歡坐在高的地方,但高度似乎並不能限製她的身形。靜昭儀曾經見她回樹上歇息,就像民間傳聞中的輕功一般,輕輕一躍便上去了,連枝葉都不會搖晃半分。
自從她病前小半個月,她便再也沒見過祁空。
也或許自己病中的觸感是真實的,她在一個夜晚歸來,與自己共度一晚,便又悄無聲息地離去。
說到底並不存在確切的關係將她們二人綁在一處。偶然路過此地的說辭必然是謊言,但二人心照不宣地沒有戳破,而是放任勾連纏綿的關係發展下去,這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麵。
宋晚原先對自己與蘇卿寧的關係否認得決絕,照例來說換做靜昭儀亦是如此。但在第一視角中隨著靜昭儀的情緒起伏,她倒也生出幾分動容來。
就好像……就好像無論多少孟婆湯喝下去,轉世後的魂魄仍舊帶著無可磨滅的印記。
看著煎藥的宮娥太久沒回來,棠鵑跟著過去看了,庭院裡便剩下靜昭儀一人。恍惚間她聽見樹葉沙沙作響,並不熟悉的一個聲音說:
“你不該長久停留於此。皇帝已經回到京城去了,你待在此地會影響氣運……”
雖是絮叨,語氣卻無半分情感。宋晚都差點沒聽出來,這聲線像是在佛堂中經年累月熏陶出來,沒有半分塵世的七情六欲。
“我樂意,”隨之而來的是她魂牽夢縈的聲音,帶著笑意卻讓人明顯出其中的不耐來,“京城的事已經解決了,現在你可以圓潤地滾了?”
靜昭儀忽地抬頭,視野中闖入半空中微晃到銀色細鏈,在羊皮的短靴邊輕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修長小腿包裹在緊致的衣料中,素白的手指搭在膝蓋上,另一隻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綠葉。
渡空還想說什麼,話未出口卻被祁空不留情麵地堵了回去:“你快滾,和尚闖入後妃住的地方想什麼樣子?”
渡空卻平靜地問道:“此地仍有後妃居住?可貧僧夜觀天象,當朝皇帝與六宮皆已回歸京城,此地再無紫氣……”
祁空一手指著牆外:“你滾不滾?”
渡空卻突然轉頭垂眸看向一旁的靜昭儀,她來不及掩飾,就這樣與渡空對視半晌。
他眼中了然。
“阿彌陀佛,原是如此,”渡空微微一笑,往後退了兩步,消失在綠蔭濃蔽之處,“再會。”
靜昭儀此時才知曉他們原是沒有想過她會在這裡,更沒有想過一時疏忽,竟讓她聽聞了這段對話。
“你……為何不在房中?”祁空下意識顰眉,卻很快鬆開,她手向後一撐枝乾,便從樹上輕盈地落地,“我當你尚未痊愈,仍吹不得風,還是多休息便是。”
她既這樣說,便是知道自己病了。
心中的猜測得到確證,近鄉情更怯,近人亦是如此。先前好些天沒能見到祁空的委屈情緒忽地就散了,好像她隻要出現在自己麵前,就已經滿足了莫大的期冀。
“起風了,我扶你回去。”甚至沒有最基本的寒暄,靜昭儀清晰瞧見她眼中的慌亂。
她原是如何計劃?
隻挑個沒有人的午後,便悄無聲息地回來,當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靜昭儀不知如何是對,如何是錯。或許她作為後妃,現下與祁空廝混便是錯的,可她願意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想裡。
更何況……若是長久無人,這行宮彆院,大抵是被她住成冷宮了吧。
靜昭儀輕輕嗯了一聲,借著祁空的手起身沒站穩,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依舊是冷,涼得像庭院裡冬日覆雪的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