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間燒來的密信,”無念指尖夾著一個信封,哪怕二十一世紀,陰陽兩界傳信仍舊用著如此古老而迅捷的方式,“上麵同時蓋著酆都大帝、陰陽差、地藏的章。”
他敏銳捕捉到祁空驟然冷下的神色,當下動手拆開了來:“或許上金頂之前,你想先看看。”
宋晚便在一眾人趕路與讀信的時間裡被迫閱過了天道過往數千年的記憶。零散紛亂,讀到最後剩下的印象最為深刻的隻剩下阿賴耶識的愛欲。
——那是天道從自身剝離的最為重要的東西。
宋晚在火焰燃燒的噪音裡想了許多。天道的記憶並不複雜——至少在花神降生前的漫長時光裡,都按部就班地過著,那時祂甚至尚無時空概念,對周遭一切也並不關心,漠然的態度倒像是各派典籍中記載的真正的天道。
可是自從花神降生,祂便習得了時間、空間,一次次等待花神落空的是為時間,而從任何地方到花神所在的距離都可稱之為空間。
天道無所不知的敏銳在某些事情上卻比花神更像剛降世的嬰孩。當局者迷,宋晚卻知祂原本乏善可陳的生活如今再回不去,祂的喜怒哀樂逐漸已由花神全然賦予。
天道或許不知曉,祂此番才是真正成了花神最為虔誠的信徒。
陰陽混沌的萬物本源對邪神的供奉,多麼荒謬的事。
天道第八識的愛欲在燈火中如一場虛幻的妄境,她看見祂曾獨自行過無儘漫長的歲月,卻也抽身與剛出世的花神月下對酌,與帝王冷宮的妃子鴻雁傳書,又與傾國傾城的青樓舞姬笑談風月。
昏昏沉沉的,她伸手扶起了那盞已經熄滅的長明燈。
觸手已經沒有焰火的餘溫,冰冷就像她在記憶中窺得的天道本身。
無從去想祂究竟是怎樣在花神下凡後的千年時光中,一點一點學會將自己偽裝成這幅更近人的模樣。祁空如今的體溫微涼,她曾感受過無數次的——甚至從內而外感受過的,像極了祂幾千年前每每觸及花神的感受。
暈眩仍舊侵襲著她的感官,她不由得扶住了桌角,木質的尖角攥得她手心生疼,卻兀地在這疼痛中想起,她與祁空於雜貨鋪相遇的第一晚,祂的態度本沒什麼波瀾。
一切起始於祂拋了銅錢,從卦象看出自己是花神開始。那晚的大雨下得蹊蹺,滾落連珠的話語混雜在傾瀉的雨打飛簷聲之間,一字一句揉碎了的真言與謊話夾雜在一處,讓她辨不出其中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祂愛的是花神。
宋晚甚至不知這究竟能否算是愛,這一個字之間包含著太多深刻又沉重的含義。祂亦或許隻是受不住至高存在漫長時光的寂寞,與花神的情誼不過是同等地位存在的惺惺相惜,又或者隻是受阿賴耶識控製的產物。
無論如何祂愛的並非是自己——這一點宋晚知曉,也再清楚不過。午夜夢回,輾轉榻上,祂口中輕聲喚“晚晚”時,想的究竟是誰?
是花神、靜昭儀、蘇卿寧……這些在祂眼中毫無差彆的,都有著原原本本的完整一生,不該拱手將幾十年時光的情意皆交由天道掌控。
祂是最為不可控的變數突兀闖入花神無數轉世的生活,將祂所以為的形式,曾經的點滴記憶代入另一獨立人格的生活之中。祂透過相似的容貌看見的究竟是誰?
還是說……天道根本就沒有愛人的能力。
祂天機算儘,唯獨在這一件事上幼稚得出奇,追著花神轉世往人間跑了兩回也不知疲累。靜昭儀身拘深宮,哪裡懂什麼兩情相悅的歡愛;蘇卿寧更是笑對三千恩客,不過受了祂幾句好語相待。
靜昭儀或是蘇卿寧,哪一個不是記掛了滿腔真心?可祂每每抽身時毫無猶豫,當真是應了那句天道無情。
宋晚疲憊地垂下眼,轉身低坐在桌腳邊上,好似被抽乾了所有力氣。她抬起一隻手搭在眼上,儘管天道的陽光並不刺目,她卻仍覺得晃眼。
靜昭儀、蘇卿寧……她此時尚不知自己看見的究竟是否為全貌,長明燈中的記憶就斷在這裡,好似一個明晃晃的嘲笑,落在自己心中卻成了警告。
她不斷地接受自己除了此世的宋晚,仍是彆的什麼人。她說服了自己是靜昭儀、是蘇卿寧,她曾經以為那不過是因為第一視角的夢才使得自己將那兩世都勉強認作本身,可之後呢?
誰又能保證花神隻有這兩個轉世?對凡人而言漫長的千年時光足夠輪回上好幾十回,她除了是宋晚,也可以是任何人。
隻要天道想。
——而並非宋晚的意願。
是以祁空惶然推門闖入,她在突兀射進的陽光中半眯起眼。四目相對,她們像有千言萬語無從說起,那些遲來的默契早已在無數次的輪回中耗儘。
生平第一次,她對“晚晚”這個稱呼感到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