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北地,安定都護府。
上官瑤“啪”的一聲將手中的毛筆扣到筆擱上,閉眼往椅背上一靠:上心鬱不釋,小病頻發,夢中常囈‘先生’,聖體每況愈下……
慕容憶信中的內容一遍遍在腦中閃現,上官瑤捏著眉心情緒愈加煩躁不安。
恰時,一小吏拿著信件急步走進房中:“大人,上京八百裡加急!”
上官瑤一凜,連忙站起身接過信件打開:陛下病危,速回!
心中驟然一疼,上官瑤站立不穩打翻了硯台,墨色飛濺浸染了衣衫,上官瑤深呼了口氣,顫聲:“即刻備馬,回京!”
“是!”小史拱手應了聲,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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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瑤自北地日夜兼程,七天七夜馬不停蹄,終於趕到上京,風塵仆仆的進了皇城,在內侍官的諫議下草草梳洗了下才匆忙趕往辰陽宮。
上官瑤一路緊趕慢趕,但踏入皇帝寢殿後腳步卻愈加緩慢了起來。一步步靠近屏風,繞到床前。
床上的人臉色蒼白,雙眼下可見的青黑,原先緊實健康的身體也可見的瘦了許多。看著這樣的鳳黎歌,上官瑤沉痛不已,走近單膝跪到床邊,抬手想摸摸她的臉,正要觸上時床上的人就睜開了眼。
鳳黎歌偏頭看著上官瑤,抬手撫上她領口衣襟,問“今日怎的穿官袍了?”
上官瑤望見她有些恍惚的眸,不禁提醒:“陛下,是臣。”
“我知道是你,今日怎麼不喚我黎兒?”鳳黎歌呼了口氣,仍就神情恍惚的問她。
見此,上官瑤雙手將鳳黎歌的手握住,再次提醒:“陛下,是臣、是先生,我回來了。”
“回來了……”鳳黎歌喃喃著,神情清明了些也看清了眼前的人,似想起什麼,恍然道,“先生舍得回來了?
“啊~也是,朕都快死了,帝師自是要來看看學生的!”未待上官瑤說話,鳳黎歌兀自又嘲諷說到。
心在聽到這番話後又是一疼,很想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先生很想黎兒。先生不想走、不想離開黎兒,也很想回來!但是不能,先生真的不能!
上官瑤心裡清楚知道她想聽什麼,但那些話不能也不該說,唯有愧疚的垂下了眸。
見人不說話,鳳黎歌又道,“先生不言,所以是來看朕最後一麵的?”
“不是!臣……臣……”上官瑤猛的否認,但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臣”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什麼。
鳳黎歌等著她的辯解,許久後卻是什麼也沒等到,失望的歎息了聲抽回被握著的手:“你……出去!”
手中一空,上官瑤頓覺無措:“陛下,臣……”
鳳黎歌偏開頭:“滾!”
上官瑤身軀一顫,久久,應了聲 “是,陛下。”
步伐狼狽的出了內殿,卻是沒有出辰陽宮。默默的坐在掎子上,不知過了多久,“咚嚓”瓷器摔落的聲音響起,上官瑤猛的望向內殿,不一會兒便有宮人端著托盤出來。
望著那托盤上的碎片,上官瑤擰眉:“怎麼回事?”
宮人向上官瑤屈了屈膝:“回帝師,陛下不肯服藥,將碗摔了。”
上官瑤望向內殿,閉了閉眸:“再去煎一碗來。”
“是。”宮人應聲退了下去。
沒多久,一碗漆黑苦澀的藥送了來,上官瑤接過,端起托盤走進內殿。鳳黎歌見她端著藥,嗓音不耐:“出去,朕不想看到你。”
上官瑤步子一頓,接著裝作沒聽見似的將托盤放下,端起藥碗坐下,用勺子舀起一勺藥汁喂到鳳黎歌唇邊:“陛下。”
鳳黎歌閉嘴偏頭,用行動表示不喝。上官瑤見此舉著勺子的手收回,看著她抗拒的樣子無奈歎息一聲,端起藥碗自己喝了口放下藥碗掰過鳳黎歌的頭,俯身吻上。
鳳黎歌抬手推了下沒再抗拒,順從的咽下她渡過來的藥。
上官瑤見她不再抗拒,立馬又端起藥碗喝了口,捧著她臉再次俯身,這樣反複了多次,總算將一碗藥喂完。
取出帕子擦拭她嘴角的藥汁,鳳黎歌抓住上官瑤拿帕子的手,嗓音幽幽:“先生這是在乾什麼呢?”
上官瑤心慌了瞬,強自鎮定道,“給陛下喂藥。”
“便隻是喂藥?”鳳黎歌問。
上官瑤麵色從容:“隻是喂藥!”
鳳黎歌靜靜的望著上官瑤,少頃開口道,“既如此,先生往後伺候朕服藥吧,便……如先生方才那般,喂朕!”
聞言,上官瑤麵露難色:“陛下……”
“先生既不願,便離開,也莫要再管朕服藥與否。”鳳黎歌凝視著上官瑤說到。
上官瑤聽著她沒得商量的語氣,遲疑了瞬應到,“好,臣喂陛下。”
左右隻是親了親,彆人不知道便不會損陛下清譽,隻要陛下安好!上官瑤在心裡為自己一瞬間不恥的悸動找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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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上官瑤捧著鳳黎歌臉頰給她喂藥,一口藥渡完還未起身,就有宮人走了進來:“陛……”
宮人震驚了瞬,急忙低頭:“稟……稟陛下,鎮國公求見……”
聽到聲響的上官瑤猛的起身,凜冽的視線漠然望向宮人,嗓音驟寒:“放肆!”
寒戾的話把宮人嚇一跳,驚恐的跪伏在地:“帝師饒命,奴婢什麼都沒看到。”
上官瑤聽罷那會信她什麼也沒看見,看向宮人的視線滿含殺意。鳳黎歌見她那豪不掩飾的狠戾愣了瞬,瞥過那抖如篩糠的宮人,握住上官瑤指尖:“先生,她不敢亂說的。”
上官瑤眸中暗沉:“便隻她一人知道也不行!”
“先生這是在欲蓋彌彰?”鳳黎歌摩擦著上官瑤虎口,幽幽問她:“先生這般,是要掩蓋什麼!”
“臣隻是給陛下喂藥,未曾想要掩蓋什麼,隻是恐他人誤會。”上官瑤頓默了瞬,說著。既是向鳳黎歌解釋也是說給宮人聽。
另一手握著鳳黎歌的手拉開,走向宮人。上官瑤居高臨下俯視著顫抖的人,啟聲:“忘掉今日所見,否則,你亦或你家人……”
頓了頓,上官瑤寒聲道,“相信你能明白本官的意思!”
“奴婢明日!奴婢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記得!”宮人磕頭如搗蒜。
上官瑤眸光明滅,深深的看了眼那宮人,抬步出了內殿。
鳳黎歌掃了眼地上的宮人,淡聲道,“行了,去請國公進來。”
“是,謝陛下!”宮人領命,感激的朝鳳黎歌磕了個頭,退了出去。
一襲官服的慕容憶走進內殿,向著床上的人拱手:“參見陛下!”
“免禮。”鳳黎歌抬手示意慕容憶坐,問道,“國公可是有事?”
“無甚大事,臣聽聞陛下病情好轉,特來看看。”慕容憶說著,坐下打量了下鳳黎歌:“陛下氣色好了不少,想來不日便可痊愈。”
鳳黎歌聞言歎息:“勞國公掛心,朕想來是好不了了!”
“陛下何出此言,聽聞這幾日帝師宿在宮中每日服侍湯藥,難道便無進展?”慕容憶問到。
鳳黎歌搖頭,又是一歎:“她總是拒朕於千裡之外,卻又時刻關懷備至。她若決絕些多好,這般矛盾,讓朕恨之不舍、愛之不得!”
“璿光待陛下之心不用臣再多言,陛下心中當有數。致於個中緣由,臣稍後去探一探她口風。”慕容憶說著取出一封信遞給鳳黎歌:“太上皇後給陛下的。”
鳳黎歌接過,打開信封抽出信紙,逐句看完後將信遞給慕容憶:“國公可解其意?”
慕容憶看完信神情嚴肅了些:“太上皇後所言意在提醒陛下,莫因私情自傷累及社稷,否則上官瑤亦無存在的必要!”
鳳黎歌聽罷,皺眉:“這不似母後一慣做為。”
“那是陛下不夠了解她。”慕容憶說著,解釋道:“當年種種,她們二人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但在太上皇後心裡,始終是覺得虧欠太上皇的吧!因此才總想補償,這個江山太上皇不在意,但她卻是在意的,因為這關係著太上皇,唯有江山永固,“夏皇”於後世史書之上才能千年萬歲、永垂青史!”
鳳黎歌聽完呼了口氣,按著眉心:“囯公且先去忙吧,容朕想想。”
慕容憶向鳳黎歌拱手行了一禮:“如此,臣便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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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憶出了寢殿,問過宮人上官瑤去向,按著指引到了一處涼亭,就看見要找的人坐在石櫈上,垂眸看著手。慕容憶沒有出而,而是向那人走近才發現,原來不是在看手,而是在看手中的白狐玉印。
慕容憶挑了挑眉:“小狐狸挺生動。”
猛然驚覺,上官瑤快速的握緊手中的白狐玉印揣進衣襟,抬眸望向慕容憶:“長櫻與陛下聊完了?”
慕容憶含首坐下,答非所問:“沒猜錯的話,這白狐玉印是陛下送的吧?”
上官瑤一默,進而擰眉“你如何得知?
“璿光無須緊張,你與陛下之事我早已知曉。至於這白狐玉印,乃是阿韻教陛下刻的,我自是知道。”慕容憶說著,從懷裡摸出一隻同樣小巧的白虎玉印:“納,阿韻送我的小白虎。”
瞥了眼慕容憶手中精致小巧的白虎玉印,上官瑤淡聲:“長櫻有話直言便是!”
慕容憶將小白虎揣進懷裡,鄭重其事的對上官瑤問道,“你與陛下……你到底怎麼想的!”
上官瑤看她:“何意?”
“何意?”慕容憶瞪眼:“你將人吃乾抹淨了就跑,如今人家因為你鬱結於心成了那副樣子,你竟問我何意!你不負責?”
“負責……”上官瑤低眸呢喃著,久久深息搖頭:“瑤,不能!”
聞言慕容憶猛然站起,揪起上官瑤衣襟:“上官瑤,你說不能?現在你給我說不能!當初陛下可還是個尚未及笄的孩子,你怎麼不說不能,現在給我裝什麼清高!
上官瑤這段時間本就心中煩悶,現在被人這麼逼問頓時也火了,狠狠推開慕容憶,頓時曆聲怒嗬:“當初事出有因,你即知我與陛下之事,我就不信你不知其中原由!我是什麼身份、陛下是什麼身份?師徒君臣,此事若外傳,瑤死不足惜,但陛下怎麼辦?亂人倫、違剛常,即時悠悠眾口、史書筆伐,你讓陛下怎麼辦!千秋萬世之後,世人會如何平價陛下,罔顧倫常、欺師淩臣還是□□宮闈,太上皇離經叛道不夠,還要陛下也如此,淪為史上範例,讓後世之人評頭論足甚至口誅筆伐!”
聽著上官瑤一句句質問,慕容憶險些招架不住,直到聽到最後一句,慕容憶頓時如找到敵軍破綻般,連珠炮似的就是一頓輸出:“迂腐!迂腐至極!當初之事確實事出有因,但若非你對陛下本就有情,以你之心性怎會屈服於區區情欲之下!人倫剛常又不是什麼母女,你當你上官瑤算個什麼,陛下敬你喚你先生不敬你就是個臣下,你夠得上□□的資格嗎,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同性婚姻早已立法,那個不怕死的敢罔論國法律例!至於千秋萬世,你也是通曉吏冊的,可見那個帝王能逃得過世人的筆墨熏染?再乾淨的人,被說的多了也不會再乾淨了!再說太上皇,年十七敢冒眾範娶女子、兵戈一怒為紅顏、桃李之年禪帝位,種種行徑雖離經叛道。然,憑她十五繼帝位、十六定江山鎮四海、十七禦駕親征一統中原、三年便治成民泰之盛世,她為我大夏為後世所立之功業,比之古人尤甚,較之後世尤先。千秋萬世,縱有褒貶,她亦是聖名永存!說白了,隻要功績夠大,後世受益者那會在呼這麼個與他們無關的事。再者,你若真不想累陛下之名,你便仍做你的臣子,私下如何又有何人知!陛下待你之心赤城,你既有情,承認又何妨!君子頂天立地,愛便愛了,何懼人知!人生無悔路,莫待後悔時!
憶言儘於此,最後再告訴你一個事實。陛下雖是你教導長大,但璿光莫要忘了,她是太上皇的女兒,雖無血緣,可骨子裡的偏執是一樣的。陛下愛你敬你,才會縱著你,若你再這般傷她,待她那顆愛你的心不在時,莫說你那自以為是的赤臣傲骨、便是你這身血肉,她也能給你敲碎了吞食入腹,即時還談何為你的陛下謀那千秋功業。莫要懷疑我是危言聳聽,偏執甚至病態的人的心理,我比你懂!”
慕容憶說完轉身欲走,上官瑤忽然出聲:“若是你與安將軍,你會如你說的那般對她嗎!”
慕容憶頓住腳步,回眸:“不會!我與阿韻不會有這種情況,我們之間是經過生與死的考驗的,若有朝一日她有不測,我亦會隨她而去,因為她亦是如此!”
上官瑤怔怔的望著慕容憶離去的背影,良久摸出懷裡的白狐玉印:我若一死,陛下可會放下?亦或……
不敢去想另一種可能,上官瑤緊握著手中的白狐玉印,眼淚無聲滴落,然後越過越凶湧,最後竟豪無形象的趴在石桌上放聲大哭。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的太陽己隱入了高牆,上官瑤哭聲漸止,看著手上被淚水粘濕的白狐玉印,撩起衣擺小心的擦淨上麵的水跡,珍而重之的放進衣襟。
起身慢步回了辰陽宮,換了身衣服洗了把臉才走向鳳黎歌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