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中,洞口處,氣喘籲籲的女子麵容柔美,眸中清淡似幽翠,她發間綰著淡紅色的霓紗,喜紅嫁袍素裹,袍角塗抹著稀稀落落的濕泥,像是一位墮入魔障的謫仙,隻是那粉腮上印著幾道深深的血痕,眼中浸滿了擔憂。
大仙抬起頭,咧嘴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表情,在二人之間來回探看,她挑眉偷瞄了一眼從朝,不由得想起了瘸腿劉皮影戲中的唱詞:“美嬌娘癡癡尋情郎,淒淒艾艾訴戀腸。”
扯開嗓子剛想要發出殺豬般豪爽的笑,一把匕首突然暗暗抵住了大仙的頸子,從朝看著她,沒有說話。
“朝兒,你受傷了?”
那女子站在不遠處,凝著從朝蒼白的側顏,稍稍頓住的眼角輕輕撇著從朝身旁那具半腐的白骨。
他卻並不看她,眼睛隻是盯著大仙那張糊滿了香料的臉。
為人十六載,大仙的臉皮厚得堪比羊油餅,隻是這小孩看人的眼神有些奇怪。
窘迫感像是一把火折子瞬間從大仙的脖子燒到了耳根,她撩起嘴皮,奸笑著又一口咬上了從朝橫在她頭側的手腕。
大仙抬起頭,想要竄逃而出,看見不遠處身穿嫁衣的女子焦急地朝前踱了一步,心中狂笑,沒料到轉頭就被一記手刀劈得眼花繚亂。
這狗崽子,竟然玩陰的。
意識漸漸虛晃,大仙隻聽見那臭小孩喊了一聲姑姑,隨之便頭一偏,嘴一歪,一頭死豬就此昏死了過去。
夏,炎日灼人,涇朝上京南晉城中,叫賣攤販個個麵如鍋中醉蟹。
大仙坐在鐵籠中,手中拿著一把木棍,棍尖戳著幾張燒焦的黃表紙,是路遇白事發喪,她戳來耍的。
那日醒來,她無端端被關進了籠子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罪魁禍首正悠哉地坐在馬背上,像是一尊入了定的神仙像。
她罵他時,他隻是漫不經心地瞥她一眼,隨之,便故意走坑窪不平的土路,馬蹄子搔了大仙一臉泥,那小孩兒肚中儘是壞水兒。
隻是從朝身旁的一匹棕馬上,身穿侍衛服侍的魚及時不時回頭看向囚車,他始終不願相信,尋找已久的驅妖師,竟然隻是個年方二八的姑娘。
而大仙,此刻正不顧形象地扣著鼻孔,癱睡在囚車中,毫無一絲姑娘家的矜持模樣。
馬車繞過一戶人家,大門上貼著封條,大仙扭頭望了望,認出那是前些日子鬨鬼的李家。
一陣陰風撓過,風枝枝瑟縮著胳膊,有些膽寒。
前日山中遇險,大妖“禁魂”掌控的傀儡分明就是李家主人們拚湊起的殘屍。
半個時辰後,大仙已在籠中睡著,馬車停在李府側門,幾個壯漢跑了出來,一見籠中的物什,有些遲疑,偏頭看向了從朝。
門外聚著幾個乞丐,見從朝衣著矜貴,撲身向前討要賞錢,要錢也就要錢,幾個年紀小的不識眼色,撲到大仙麵前撓她腕上的那根鐲子。
從朝回頭,眉間微皺,指節頓了頓,隨即從腰間捉了幾隻碎銀。
一時間,銀錢宛如天花亂墜,乞丐哄搶,銅臭味兒砸了大仙滿頭滿臉,壯漢順勢提著她的四肢,向著府內走去。
司農院卿李甫府內,白燈籠高懸,一隻狸貓站在大堂的紅柱下,細細舔著爪尖。
周圍靜得可怕,供桌上燃著錫箔黃符,經衣紙紮。
一池相隔的大堂中,赤紅潑墨渲染的地獄讓風枝枝瞳孔一滯,掙紮著想要甩掉被鉗製的四肢。
李甫的屍體跪在自家大堂對麵厚重的府門後,門閂抵住了他的頸子,夏日高熱,蠅蟲叮咬屍體散出熏人惡氣。
他的頭顱被丟在門梁上,嘴角微勾,笑意盈盈地往下看,碎成肉糜的頰骨像被什麼東西嚼碎了,眼眶中嵌著兩朵凋敗成了暗紫色的君子蘭。
從朝揮了揮手,大漢了然,將風枝枝扔在了地上。
“這,這……本大仙從未見過如此古怪血腥的場景!”
風枝枝站起身凝眉探頭,一池外相隔的場景她已有預料,隻是未想到如此駭人。
三具殘肢躺在堂中,其中一具隻是半大的嬰兒,高溫促生疫病,官府下令封鎖李府。
然而第二日,打更人發現府中燈火高懸,鬨鬼傳言一時弄得人心惶惶,百姓生怕靠近李府,沾染了晦氣。
李甫頭顱的右上側,大堂簷頭的風鈴響動,嫋嫋音色竟是與那日山洞裡勾人心魄的魂牽魂鈴塚有些相似,風枝枝內心焦灼,捂著耳朵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快把那銅鈴砸了!”
她回頭看向從朝,顫著指尖指向簷角。
從朝卻站在原定抿唇看她,眼中升騰起縷縷不易察覺的殺意。
風枝枝見他沒有反應,頭痛欲裂,踉蹌著走到他的麵前,看著他的眼睛:“那物什是擾人魂魄的邪物,你不毀了它,不僅你我,方圓百裡的活物不消三日便可化作行屍走肉!”
那小孩卻是油鹽不進,麵皮含著笑,氣得大仙想要跳起來給他兩記耳光。
站在從朝身邊的魚及小心翼翼地瞄了自家主子一眼,悻悻地搶過了話頭。
“姑娘怕是言重了,李大人乃我朝天子親封的司農院卿,府中怎會有此等見不得光的臟物,況且聖人最忌諱邪祟靈怪之說,姑娘說話之前還請三思啊!”
“忌諱鬼怪?你可彆誆騙我了,那人將我囚送至此處,不就是想要讓我去除府中的鬼祟?既是不信鬼神之說,那便放我走吧!”
風枝枝瞥了從朝一眼,望著魚及嗤聲說著,作勢便向著側門方向走出。
魚及還沒來得及阻止,就見說要離開的大仙退著腳步撞開了守在大堂外愣神的衙役,那衙役被嚇了一跳,麵露凶狠地想要用叉戟將風枝枝叉起,卻又被從朝的眼色製止,任由她進入了這一起滅門命案中。
堂中桌椅擺放雜亂,供桌桌披掉落,星星血跡蔓延至粗壯的堂柱前,李甫的腸子從柱前拖拽至大門,明顯是死後移屍所致。
風枝枝憋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跳過四散的肢體,朝著簷頭攀附而去,她今天就算是死,也要把那妖鈴摔碎。
從朝站在橋上看她,掌中緊緊攥著的血絲悄然間塑繞成了鋒利的細絲,劃破了掌皮。
魚及偷瞄著從朝,心中莫名生出一絲恐懼來,他偷偷地抹了一把汗,顫聲說道:
“不不...知,知...這驅妖師是否真有那降妖除魔的功夫,主子,你...你說是不是?”
趴在簷頭上的大仙甩了甩手腕上突然發燙的骨釧,竟是右手一鬆,脫了力,從簷角滑落,半個身子懸掛在了空中。
魚及被嚇得大叫了一聲,卻見從朝唇角勾著一抹陰翳的笑,魚及瞬間閉了嘴,縮著頭不再說話。
風枝枝的手掌死死拽住晃動的青瓦片,淩厲的細沙割破了指尖,炎陽入火,汗水流入眼睛醃得她眼角生疼。
她看見李甫掛在檁條上的頭在對她笑,瞳孔白質渾濁,血絲纏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