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當日,呂蒙早早起身,先到呂家祖墳拜祭過先父,然後來到鄧當墓前,代寡居的姐姐給姐夫上了幾炷香。江東早春多雨,但今天隻是陰雲密布,放眼望去楚天一片灰青色,更襯得山地間蜿蜒的新綠青翠欲滴。
他遣散了隨從,自己撥轉馬頭,慢慢沿著山間小徑前行。
周瑜的墓就在平緩起伏的山坡後。人尚未到,已經聽到有笛聲。山坡頂上停著一輛車駕。車邊的隨從頭戴高襆巾,作小黃門打扮。那人眼睛尖,早看到呂蒙來了,遠遠的就施了個禮。
呂蒙翻身下馬,把韁繩丟給小黃門,然後向山坡下走來。
吹笛人正背對著他坐在周瑜墓前。笛聲清揚,惆悵孤寂,倒與這肅殺的清晨十分應景。呂蒙站在對方身後,聽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聽過這曲子,隻不過已經是物是人非了。
一曲罷,吹笛人轉過頭來,看著呂蒙,似乎並不驚訝他的出現。此時的孫權穿著一身白衣,沒戴冠,烏黑的頭發簡簡單單的紮成髻。不知為何,呂蒙反倒覺得他這個樣子比平日的錦衣玉帶要入眼得多。
孫權沒說話,隻是把笛子揣到懷裡,站起來,遞給對方一把酒樽,讓到一邊。呂蒙站在墓前,略整了整衣襟,然後長跪在地。
他斟了一樽酒,平托在手中凝神半晌,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他手腕一翻,緩緩的把酒傾在墳前。
孫權一言不發的看著他拜祭完,就在一邊坐下來。
“我從先父和家兄的墳塚過來,剛把紹兒遣回家…“孫權看著周瑜的墓碑,語氣頗有些落寞。
呂蒙轉頭看了他一眼,有些驚訝。他原以為孫權會問他這兩天“閉門思過“的心得如何,沒想到這個主公竟冒出了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拉開了家常。
“早年紹兒還小,不知道塚下埋的是誰,隻道是大哥又出征了,總有一天會回來----跟我當年一樣。“孫權微微一笑,“現在他明白了。”
呂蒙看著對方,頭腦裡卻浮現出鄧當怒不可遏的麵容:“回去!這不是小孩子玩鬨的事兒,回家去!“
他九歲就想從軍,最初竟以為可以在隊伍裡找到多年不見的爹。當然他很快也明白了。
他就這麼看著孫權,心裡古怪的很。同樣是自小失怙的孩子,他在軍營裡摸爬滾打,他在廟堂上正冠枯坐,現在居然心有靈犀,不約而同的跑到一個人的墳前來了。
他不是沒聽說過這個主公的傳聞。他十八歲繼任大業,年輕氣盛,卻不單純。幾年前幕賓沈友染了是非,孫權在宴席上笑問他是否要謀反。沈友氣急敗壞的回答漢帝在許昌。話未說完,已經被孫權的甲士拖了出去斬首。那時他隻弱冠三年有餘。
可是眼前這個白衣青年,眉眼間寂寞寥落,倒像一個犯了秋思的讀書郎,更何況他還來來回回把玩著手中的短笛。
“主公吹奏的曲子,是什麼名字?“呂蒙問。
“臨江望月。“孫權也沒想到他會冒出這麼個問題,略一怔:“子明也好音律麼?“
呂蒙搖頭。
“這是公瑾所愛的琴曲,我改做了笛音而已。我要學,他卻不得閒。我就偷了他的琴譜自己捉摸出來了。“
呂蒙走神了。他想起三征黃祖之前的那個夜晚。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此時取代心裡鈍痛的,卻是說不出來的古怪感受。於是孫權看到對方的眼睛停留在自己手中的笛子上,往日精光四射的眸子裡竟然閃過一絲溫暖的笑意。
孫權沒來由的感到異常尷尬,問:“子明,你可要我再吹一首?“
這句話倒是驚醒了呂蒙。他站起來,對著孫權作了一揖:“不敢。屬下還未拜會主公,失禮了。“
孫權回了禮,或多或少覺得有些遺憾。
呂蒙看了看墓碑,正色道:“上次與主公不歡而散,我回家閉門了幾日,卻想通了大都督為何冒進西川的緣由。“
孫權背起手,等著他繼續。
“那時候大都督傷病在身,大約也估算出若是天不假年,再不賭他一賭,就更無機會了。大都督雖贈我寶劍,但是我尚未磨練到火候,出鞘又有何益?於是他要爭,隻要有一口氣在,就不能斷了江東兒郎的雄心和士氣。“
孫權聞言,撫掌長歎一聲:“公瑾!公瑾!心何其慧,誌何其高,天地靈秀,鐘於一身!”他聲音驟然一梗:“然而,為何行色匆匆呢?…”
呂蒙低頭看到塚前些許未燒完的黃紙殘片,在微風中瑟瑟搖曳。
“我又何嘗不知公瑾的心思。”孫權苦笑,“他放不下心,臨終前修密信傳我,言自己走的匆忙,身後事青黃不接,欲複陳力,何其難也。他指一人繼任,說隻需等兩三年,便又是另一個弘股。你知他指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