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遜的肩膀垂了下來。
“隻是,”呂蒙向前一傾身,突然換了一副語氣,“伯言隻需耐心等待,繼續示弱於關羽。幾日之後,我自有消息。”
他聲音裡的神閒氣定讓陸遜一驚,抬頭間,正對上他一雙眸子,裡麵的光彩轉瞬即逝。
陸遜頓時明白了許多,急忙一拱手:“屬下明白。”
他爬出車的時候,外麵依然熙熙攘攘,行裝已經備齊。陸遜把手扶在車上,看著車窗良久,等嘴角的笑意消失後,才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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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業,吳侯府。
孫權負手獨立在露台上。他每每有此神情,侍從們就知道此刻不是進言的好時候。
一個月前,他俯首向曹操稱臣,請討關羽。曹操正要坐山觀虎鬥,遂答應了他的請求。當時關羽圍曹仁於襄陽,曹操遣左將軍於禁救之。正值漢水暴起,關羽以舟兵儘虜於禁等步騎三萬,隻是未破襄陽城。得到孫權的書信後,曹操就命令曹仁據守不出,隻等看江東和關羽火並了。
如此一來,正是放手截殺關羽,征討南郡的好時機。
孫權與劉備不一樣,與曹操並不是勢不兩立的死對頭。他可以遊刃於二者之間,是敵是友看戰況而定。但此時的孫權隻覺得心中鬱悶,倒希望自己是劉備,就是做困獸猶鬥,也比這委曲求全要痛快些。
他想長歎一口氣,但覺得胸中悶氣無從釋發,竟然積鬱得無氣可歎。
都亭侯穀利走上露台,輕聲叫道:“主公….”
孫權轉身,看到穀利伸出一隻手,指著天空。他放眼望去,正看到一隻黑翅鷹在空中盤旋。那猛禽轉了幾個圈,最後直衝下來,輕輕巧巧的落在了孫權伸出的手臂上。
“孤不是放你走了麼?”孫權丟了臉上的陰鬱,展顏笑問那鳥:“舍不得孤,還是舍不得孤的粟米?”
那鷹認主,似乎聽懂了最後一句話,也不管孫權沒有戴往日出獵用的皮護手,就在他的臂上報複似的一啄,但用力不大,連衣袖也沒有啄破。
“真是活脫脫一個品性…”孫權抖抖手,鳥兒就重新振翅,幾個大力撲扇就離開了他的視野。
穀利賠笑道:“它隔三差五就回來一次。主公下次出獵,還是帶上它吧。”
孫權搖搖頭,眼睛裡仍然有愛惜的神色。“留不住它,也留不得。”
吳侯心情轉好,穀利暗喜,幸慶自己帶來的音訊雖不是十足十的好消息,但終不至於讓吳侯翻臉:“主公,大都督從主公的檄召,前日已經在返回建業休養的路上了。”
穀利從來沒有想到過孫權的笑容竟然能如此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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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博山爐內的龍涎香已經沉積了厚厚一層。
“但向曹操俯首,這是孤思忖很久,仍然擺脫不掉的一個心魔。現今屈尊於人,隻不過是有劉備這個舊日的盟友,今日的強敵在臥榻邊虎視眈眈而已。早知如此,當年赤壁之戰的意義又何在呢?隨後的濡須合肥之戰,難道都是一場無謂的爭鬥麼?”
孫權在棋盤上落子,低聲沉吟,倒似自言自語。
兩人下棋落子都很慢。呂蒙把眼光從棋盤上移到孫權臉上。後者神情落寞,竟比憤憤不平更令他心痛。
“主公不能做此想。沒有赤壁和濡須的威懾,曹操哪裡能答應的這麼痛快?”呂蒙答道,“荊州是三家必爭之地,在此盤亙廝殺往來多次,也是必然的,並不是以往心血都付諸流水。”
孫權抬頭,仔細端詳了一下對方。相由心生,呂蒙這兩年病情一直沒有根除,終日與藥罐為伍,往日英武逼人的眉眼之間竟添了一絲淡淡的黯然。
“可還飲酒?”孫權問。
“喝藥如喝水,哪裡來的地方盛酒…”呂蒙一哂,“每到聚宴,真是懊喪。”
孫權笑了,想起咋咋呼呼熱熱鬨鬨的一群嘴臉。他不由想起另外一件好笑的事。
“赤壁之時,子布勸孤投降,孤不從。現在向曹操稱臣,那老頑固又似乎興奮起來。”孫權歪起嘴角,“去年遼東公孫淵降吳,孤欲派人受降,子布不從,說公孫淵是懼怕曹賊討伐不得已尋找靠山,不是真心稱臣,將來必再次降曹,所以不可派人前去,不然會取笑天下。”
“後來他和孤當堂吵起來,回家後稱疾不朝。孤就用土將其門堵塞,叫他清高!子布又從裡麵用土堵死…結果公孫淵果然殺了使者,孤才知道錯了,就去致歉。不想那老頑固端身份,稱病不出。孤一氣之下就火燒其門…”
看到呂蒙的眉頭早擰成一團,孫權急忙擺擺手笑道:“子明不用擔心。子布和孤君臣多年,兩人都清楚對方的脾性,鬨一鬨正好可以舒氣暢通,修身養性。”
舒氣暢通?呂蒙的眉頭皺得更緊。
“末將在陸口,對建業的事也有所耳聞。”呂蒙斟酌著字眼,“主公還需謹慎,不可厚此薄彼,讓仕子們寒了心。”
孫權兩指間的棋子凝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