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 骨頭(1 / 2)

2006·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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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火化那天,是個晴天。

火化師老徐遞給黃瑤一把木夾、一個不鏽鋼托盤,指著冷卻台上燒剩的骨骼殘餘,說:“家屬把骨頭撿到托盤裡。”

黃瑤放下木夾,空手去撿,被老徐一把攔下:“燙!”

小姑娘緩緩抬頭,眼神中的空茫讓見慣生死的老徐也心下惻然,歎一口氣,脫下自己的隔熱手套讓她戴上。

小小的是指骨,那雙手曾經握著梳子,為她分發線、為她紮馬尾;

三角形的是肩胛骨,那副肩膀曾把她高高扛起,高過遊樂園的所有人群;

顱骨已不是完整的形狀,爸爸很黑,但骨頭很白……

老徐咳嗽一聲,說撿幾塊象征一下就行,剩下的我們來。

他們來撿拾、碾碎、裝包、封盒,裹上紅綢,遞給家屬。

身高一米八三、體重七十五公斤的爸爸,就這樣被裝進一個小小的方方的盒子裡,安安靜靜被黃瑤抱在懷中,抱出二號火化室。

迎麵日光如刀斧劈來,黃瑤顫抖著閉上眼睛。

一把黑傘在她頭頂撐開,哦是,爸爸已是陰間魂,受不得陽間光。

撐傘人一手持傘柄,一手箍住黃瑤肩膀,力道很大,仿佛要傾儘一切,將她留在這日光人間。

黃瑤卻仍覺得渾身冰冷。浩瀚人間隻剩兩處溫暖所在,一處是她懷裡餘溫尚存的骨灰盒,一處是落在她左肩的寬厚手掌。

唐小虎的手掌。

“那個……都妥當了?”一個形似不倒翁的圓胖老頭迎上前來,以帕為扇,扇著額角的滾滾熱汗,“有幾個事情要跟你說一下啊。是這樣,瑤瑤,你爸爸他是坐過牢、犯過事的人嘛,又死得那麼……對吧?村裡幾個長輩呢合計了一下,覺得他還是不適合入咱們老陳家祖墳……”

爸爸帶著她,像帶著幼崽的孤狼,獨來獨往,不親不友。直到今天早上,這個自稱三叔公的不倒翁突然出現,黃瑤才知道爸爸的老家在槐葉村,爺爺過世早,奶奶改嫁去了北方,爸爸由村裡長輩做主,被過繼給了二伯父。二伯父是越南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無妻無子,嗜酒嗜賭,醉了輸了,把爸爸用麻繩一綁,吊在房梁上用蘸了鹽水的牛皮帶打,打一宿。

“打歸打,不也還是把你爸拉扯大了嗎?你爸倒好,翅膀硬了,抬腳就走!一走多少年啊,可憐他二伯出殯那天都沒個孝子給扶靈摔盆啊!村裡人都說你爸天靈蓋長反了,一身反骨,不然怎麼會由得你跟你媽姓?啊?這像什麼話啊這……”三叔公痛心疾首。

黃瑤把臉輕輕貼在骨灰盒上,木然地看著不倒翁嘴唇開合,唾液飛濺。

“不過你放心,你爸那一支呢有個堂兄,屋裡頭一直沒孩子,村裡長輩一致同意,你就過繼給他們家,改回陳姓,認祖歸宗……”三叔公用手帕抹了抹嘴角的唾沫星子,正欲繼續宣布陳氏孤兒認祖歸宗的天大喜訊,一聲暴喝震得他險些心臟病發。

聲音來自黃瑤身旁的那尊殺神。

“老東西,聽好了,我叫唐小虎,默哥的兄弟,瑤瑤的叔叔。我已經向民政局遞了領養申請,隻要她不嫌棄,今後她入的就是我唐家的祖墳。一百年後大家都成了飛灰,她黃瑤的盒子旁邊擺的也是我唐小虎,跟你們狗屁關係沒有!”

三叔公震驚過度,絲毫沒有察覺這話裡顛三倒四的邏輯和歪七扭八的情理,上下嘴唇憋得醬紫,哆嗦半晌,哆嗦出一串“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你再他媽多說一個字,我現在就送你進祖墳!”殺神食指幾乎戳上三叔公鼻尖,不知從哪冒出兩個黑西裝,架著老頭就往外走。

殺神回頭,俯身,語氣陡然輕柔:“沒事了,瑤瑤,咱們回家。”

咱們回家。

從香港回來之後,黃瑤一直住在唐小虎家。高伯伯捎了話來,最近風聲緊,他不便出麵為爸爸治喪,大小事宜由虎叔代為打理。

今天是事發之後,黃瑤第一次回到舊廠街的這間平房。

警察已經完成搜查,房子大致保留了爸爸離開那天的模樣。

主人走得匆忙,碗筷都還堆在水槽,客廳東南角的那盆幸福樹也沒來得及澆,冰箱裡留了一盤女兒愛吃的紫皮葡萄,雖然小心翼翼加了保鮮膜,葡萄還是爛成了一灘紫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