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 骨頭(2 / 2)

黃瑤把骨灰盒放到客廳那張小圓桌上,圓桌中央的空玻璃杯下壓著一張紙條,深藍筆跡匆匆一行“瑤瑤乖,等爸爸回來”。

那行深藍漸漸從紙麵溢出,滴落到地板上,迸濺成無數細小水珠。水珠分散,又複合攏,彙聚成一片深藍大海,絕望的潮水自她腳踝處上湧,上湧,上湧。

黃瑤如同一個行將溺水之人,十指緊緊扣住圓桌邊緣,用力過猛,指節慘白。

她推開唐小虎伸來攙扶的雙手,飛快換上拖鞋,挽起袖管,開始打掃。

碗要刷,窗要擦,地板要掃要拖,綠植要澆水添肥……

不能停下。

不能停下。

不能被那絕望的潮水淹沒。

還有很多事沒做。

還有很多事沒做。

碗刷了,窗擦了,地板掃了拖了,連吊扇葉片都在唐小虎的幫忙下拆了洗了,黃瑤環顧四周,眼中的空茫再度如大霧彌漫。

忽然之間,雲消霧散,因為她發現了門後擱著的那桶膩子粉。

京海潮熱多雨,老屋防水不好,天花板上容易滋生黴菌。爸爸月初剛用鏟子刮除了表麵黴斑,又買來滑石粉和膠水,自己調了一桶膩子粉,打算等個出太陽的大晴天把天花板重新粉刷一遍。

今天就有太陽,今天就是大晴天,今天就該刷天花板。

黃瑤往膩子粉裡兌了水,找出滾筒刷,攀著梯子就往上爬,爬一半被唐小虎攔腰抱下。

黃瑤沉默著撕咬、拍打、踢踏,唐小虎沉默著承受撕咬、拍打、踢踏。

終於,她氣力耗儘,癱軟在他的懷裡。

他坐在客廳地板上懷抱著她,像抱著一隻徒有人形、了無生氣的棉布娃娃。娃娃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看不到了。

整整一天,她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沒說一句話。

沒掉一滴眼淚。

一股巨大的陌生的恐懼攫住了唐小虎的心臟。

他一下一下,輕輕拍打著黃瑤的背脊,用哄孩子睡覺的溫柔語調在她耳邊喁喁低語:“瑤瑤不怕,虎叔在呢。我都打聽過了,單身男人領養女孩,年紀要差四十歲以上。沒事,我這就找個人結婚去。我知道,強哥也想領養你,我得在他開口之前把這件事給辦了。我沒什麼能跟高家比的,但瑤瑤不是不願意做水族館裡的鯨魚嗎?我保證讓我們瑤瑤一生都自由自在,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所以,瑤瑤,彆怕。”

終於,唐小虎感覺黃瑤緊繃的身體鬆弛下來,他撫上她的眼睛,發現她已睡去。

黃瑤醒來的時候是淩晨三點,月光如水,潑得滿室清涼。

躺在臥室熟悉的木板床上,她聽見客廳傳來鋼絲床被擠壓的吱呀聲。

她升小學三年級之後,爸爸就從臥室搬了出去,在客廳單獨支了一張鋼絲床。人大床小,他隻能蜷著睡覺。老化的鋼絲彈簧被擠壓時會吱呀吱呀,怕吵她睡覺,爸爸連翻身動作都緩慢異常。

一樣的月光,一樣的吱呀,恍惚間,黃瑤覺得一切都沒有改變。

她赤腳下床,推開房門,無聲走向那個側躺在鋼絲床上的高大身影。

月光不忍再騙她,照亮那張沉睡的側臉,和他嘴角的傷疤。

黃瑤蜷起身體,將全身骨骼縮成小小小小的一團,嵌進他的懷裡。

開始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