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木床(1 / 2)

2007·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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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進高家的第一個月,黃瑤夜夜失眠。

在這座恢弘如宮殿的大宅之中,女主人陳書婷為她精心布置了一間公主房:粉色天鵝絨窗簾,粉色綿羊絨地毯,粉色真絲被罩上印著粉色凱蒂貓,粉色緞子拖鞋上綴著粉色蝴蝶結。

麵對這鋪天蓋地她最最討厭的粉色,黃瑤雙手捂嘴,淚盈於睫,表現出了恰到好處的受寵若驚與略帶惶恐的感恩不儘,演技自然到連陳書婷的那雙法眼都被輕易瞞過。

可惜她瞞不過自己。

每晚道過“高伯伯晚安”、“書婷阿姨晚安”、“曉晨哥哥晚安”之後,回到房間,關上房門,熄滅燈光,閉上眼睛,黃瑤開始複盤自己一天的言行:

不能太快改口叫“爸爸”、“媽媽”,那隻會讓你像一隻搖尾乞憐的哈巴狗,不,高伯伯不喜歡狗,他喜歡的是親手把人馴化成狗;

下午補習老師誇獎你英語發音的時候,高曉晨的臉色不好,下次記得多念錯幾個單詞,彆讓他對你有更多的敵意;

晚餐時書婷阿姨夾來的芹菜為什麼沒有一口吃掉?我知道你不喜歡芹菜的味道,但“不喜歡”是一種刺,藏起來,或最好拔掉;

……

複盤完畢,仍無睡意。

這張據說原產於意大利的床墊過分柔軟,躺在上麵有種陷落雲端的包裹感,讓她想起爸爸火化那天所體驗到的深藍潮水。當她幾乎被那股絕望的潮水所吞噬時,一雙手托住了她,把她牢牢鎖在他的臂彎和胸膛之間——那是唐小虎的手,唐小虎的臂彎,唐小虎的胸膛,唐小虎的聲音在她耳邊說“瑤瑤,彆怕”。

可她還是主動投入了高家的羅網。

黃瑤下床,掀起一角地毯,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放平到堅硬的柚木地板上,想象自己仍躺在舊廠街那間狹小臥室的木板床上,想象客廳正傳來鋼絲床彈簧被擠壓的吱呀聲,甚至想象天花板上的點點黴跡……

想著想著,她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自己不識好歹。被高家收養,從舊廠街賣魚佬之女一躍成為城堡裡的公主,一切本該如童話所說,從此她人生最大的煩惱隻剩藏在二十張床墊和二十張羽絨被底下的那粒小小豌豆。

然而此刻的她,如此想念那粒豌豆。

翻身,側躺,黃瑤用自己的雙手環抱住自己的雙肩,在黑暗中緩緩蜷縮起身體,靜待窗外的天色由黑而藍,由藍而白。

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從堅硬的柚木地板上拉扯起來,放下掀起的地毯,推開落地窗,走上與她房間相連的二樓小露台。

初春清晨,空氣微涼,鶯啼婉轉,嫩草芬芳。

黃瑤將胳膊疊放在被露水沾濕的白色大理石圍欄上,俯瞰一樓庭院。

森嚴的黑色鑄鐵大門,鵝卵石漫成的私家車道,夾道的盾柱木開黃花,鳳凰木開紅花。車道近主宅處一輛沒有泊入車庫的奔馳大G,一個高大身影背倚車門,正低頭點煙。

這個時間點,應該是白金瀚那邊酒局剛散,他有事要向高伯伯報告,而這邊早餐還未開席,索性便在屋外等待。

黑皮夾克,黑襯衫,隔著那麼遠的距離和繚繞的煙氣,也能感受到他於沉默中散發的肅殺之氣。

有電話來,他皺眉接起,唇間那一星橙紅夾到了指間,緊抿的嘴角勾起冰涼的笑。

那絕不是黃瑤熟悉的略帶天真的笑。

她忽然意識到,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笑著喝下一杯又一杯鹹茶的憨傻少年,也不是那個趴在水族館觀景窗上對著虎鯨喊鯊魚的蠢笨青年。

他從來就不蠢不笨不憨不傻,否則怎麼能成為小弟的“虎哥”、下屬的“唐經理”、敵人的“笑麵虎”?

他隻是收起了自己的獠牙,在她麵前。

電話打完,香煙燃儘。他把臉埋進手掌,使勁揉了幾下,揉去冷笑和倦意,複又抬頭,從口袋裡摸出一根新煙。

點煙前他下意識地抬頭,習慣性地朝二樓露台方向看了一眼,正正撞上她來不及收回的視線。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綻開笑容,可這笑還沒開到一半,她便像被天敵發現的小獸一般,受驚似地轉身跑開。

那個中道崩殂的憨笑頹然下垂,垂成苦笑。

黃瑤躲他,他知道。

從她搬進高家開始,他的電話不接,短信不回,他來高家來得比從前更勤,半為公事半為看她。可他到客廳她便去書房,他去書房她便回臥房,小姑娘的臥房他不方便進,隻能隔著房門敲三下,悻悻說:“瑤瑤,虎叔走啦。”

這一回她躲進了廚房,幫王媽一起準備早餐。

陳書婷本不許黃瑤染指家務,說高家的女兒哪能乾這個,被外人知道成什麼了。

黃瑤笑吟吟地答說高伯伯也給您和曉晨哥哥做飯呀,這不是家務,這是對家人的愛,您不讓我做這些,那才是把我當客人了呢。

三言兩語說得陳書婷心裡熨熨帖帖,私下跟高啟強感慨女兒果然是貼心小棉襖,當初自己反對他收養黃瑤,實屬庸人自擾。

陳書婷的反對瓦解於黃瑤發來的一條短信:“書婷阿姨,煎藥要用砂鍋哦,頭煎用涼水,二煎用溫水。”

因為生高曉晨時難產加大出血,陳書婷的身體元氣大傷,被醫生判定很難再次懷孕。這些年來她求醫問藥,帶黃瑤和高曉晨去香港那次,也不忘拜訪當地有名的婦科醫生,西藥中藥堆滿酒店房間一角。

西藥好說,中藥則需煎煮。酒店廚房的西人實習生哪懂什麼文火武火頭煎二煎,不鏽鋼奶鍋一鍋燉了端上來,氣得陳書婷當場就向總部投訴。後來還是黃瑤讓龍叔帶著去高升街買了藥爐藥罐,一天三次分藥、煎藥、濾藥,知道陳書婷怕苦,她還會在藥碗旁放一小碟蜜餞。

黃瑤外婆身體不好,常年要喝中藥,這些事她從小做熟做慣,倒是陳書婷覺得過意不去。看看在一旁打電動打得天昏地暗的高曉晨,再想想在京海搶地盤搶得血雨腥風的高啟強,陳書婷真想一碗藥渣潑過去,潑醒這群不讓人省心的狗男人。

而她之所以反對收養黃瑤,不是因為不喜歡,而是一怕小姑娘不願意,傷了老高的麵子,二怕小姑娘養不熟,畢竟老默之死,追因溯果,都在高家。

收到黃瑤那條短信的時候,陳書婷正喝完王媽煎的一碗苦藥,下意識伸手去摸蜜餞,沒摸著。心裡一空,一酸,一軟,就覺得多個女兒又有什麼不好呢。

夫婦倆一合計,還是由陳書婷打頭陣,探探黃瑤的口風。小姑娘絞著雙手,驚詫、惶恐、無措,沒有一口答應,也沒有一口拒絕。這個反應讓陳書婷相當滿意,說明小姑娘終究隻是小姑娘,看不深遠,但不會見錢眼開。

最後還是高啟強說動了黃瑤,搬出和老默相交六年的點點滴滴,士為知己,肝膽相照,把自己都說得涕淚交加,更彆提對麵早已哭成淚人的小姑娘。

這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夫婦倆在家設了場私宴,請的都是親近朋友。致祝酒詞時,高啟強和陳書婷一左一右攬著黃瑤,宣布高家多了一位新成員。

長桌旁眾人紛紛舉杯,隻有唐小虎呆坐不動,被鄰座的唐小龍捅了一胳膊肘之後,他才如夢初醒地端起酒杯,一氣喝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