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郵差(1 / 2)

番外·郵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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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海今年的報春花開得比往年都早。

紅紅藍藍粉粉白白,無數小綠手擎出無數小彩花,爭先恐後獻給春天,於是這座森然的墓園成了斑斕的花園。

“小~九~兒~慢~點~兒~”小五一麵追逐前方那隻上躥下跳采花忙的小皮猴,一麵發出毫無威懾力的溫吞指令。

直到安欣連名帶姓一聲暴喝,小皮猴才耷拉著小腦袋,捧著滿滿一懷報春花,不情不願扭到爸爸身旁。

“餘江……李向……高啟雖……高啟成……”

小九兒出生在九月,去年剛升了幼兒園大班,已跟著外公外婆識了一籮筐大字,總忍不住顯擺著念將出來——遇到不認識的就念認識的那半邊。

每念一個名字,小胖手就在那個墓碑前輕輕放下一朵小花。

墓園地處半山,向南俯瞰整個京海市區,仿佛一座巨型劇場的高層看台。

不知還有多少人記得,這座劇場中曾上演過一出跌宕二十年的愛恨情仇。

愛裡有恨,恨裡有情,情裡有仇,仇裡有愛。

如今一切已落幕多年,死亡如一個巨大的後台,容留下場後的演員在此休憩,又如一場不散的盛宴,曾經不共戴天的仇敵、並肩作戰的隊友,都一一落座,遙遙舉杯。

安欣像個儘職儘責的劇場管理員,領著他的小九兒,一視同仁地給所有演員獻花、撒酒、點煙。

除此之外,今天他還給自己多加了一個任務,給每個墓碑上褪了色的描金重新上色。

安欣右手不便,便用左手,每上完一塊碑,每描完一個名字,他都要默坐許久,才起身走向下一個。

走到老默碑前,他愣住了。

老默墓前那一小塊空地已被掃過、擦過,墓碑上的描金也已被細細補過,漆痕猶濕。緊貼墓碑的左側大理石小平台上,多了一株小小的盆栽幸福樹。

安欣取出手機,看了一眼鎖屏上顯示的年月日期,長長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然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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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美好的仗,我已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跑儘了;所信的道,我已守住了……”聖壇上的牧師合上《聖經》,座下眾人一齊起立,輕呼“阿門”。

春日午後的陽光透過華人教會禮堂的彩色長窗撒落下來,紅紅藍藍粉粉白白,讓陳書婷想起京海的報春花。

而她不做“陳書婷”已經很多年。

溫哥華是華裔人口最集中的北美城市之一,在這裡,你可以不說英文,也可以不說自己的真實姓名和如煙往事。

有一次,陳書婷在華埠的海味乾貨店挑選乾貝,抬眼忽見蔣天帶著太太和孩子正瘸出富大海鮮酒家。他也看見了她,但他們默契地同時錯開目光,淡漠得仿佛兩個素昧平生的路人。

“陸姊妹,一起去‘福聯’飲茶咩?”有教友熱情地與她打招呼。

陳書婷套上米色風衣,歉意微笑道:“改天吧,改天我請客。對不住,今天實在不行。”

今天是市立兒童福利院的“抱抱日”。

研究表明,許多嬰幼兒的疾病與發育遲緩問題,都與缺少擁抱、親吻等肢體接觸有密切關係。福利院人手有限,每個孩子能分得的親密接觸亦有限,市政府於是公開招募誌願者,在“抱抱日”前往福利院,抱抱那裡的孩子們。

陳書婷在得知消息之後,第一時間便報名參加,很快通過甄選,從此每周前去,風雨無阻。

這次分到她懷裡的是個五月齡女嬰,孩子母親身染毒癮,在醫院生下她後的第二天不知所蹤。小家夥剛一出生便全身抽搐、哈欠連天。醫院的頭部核磁共振顯示,嬰兒腦室周圍有點狀出血,醫生判斷她經由母體染上毒癮。

如今小家夥已戒斷毒癮,但腸胃和神經係統皆脆弱不堪,動輒驚聲尖叫。

陳書婷沒有化妝,卸下釵環,小心翼翼擁她入懷,口中發出“哦哦哦哦”的哄睡聲。

小家夥似有感應,吸吮著拇指,漸漸閉起眼睛。

當初不許阿盛涉毒,終究還是對的。陳書婷想。

然後她又想起嬰兒時的高曉晨,貓兒似地那麼一點點大,她一開始根本不敢抱他,做夢都夢見失手把他掉到了地上。他張牙舞爪的樣子也像貓,哭起來的聲音也像貓,“嗚嗚嗚嗚”是要吃奶,“嚶嚶嚶嚶”是要睡覺,“哇哇哇哇”是要換尿布……

他第一次對她笑,他長出的第一顆乳牙,他第一次鬆開她手踉蹌著向前走……

那天到家,陳書婷沒有立刻下車,在駕駛座上靜靜抽完了一根香煙。

下車,開門,忽然想起沒有查看今天的信箱,複又折返。

信箱裡是超市打折廣告、華文日報、垃圾費清繳賬單、牙科例行檢查通知,以及一個牛皮信封。

信封很厚,上麵沒有郵票和郵戳,顯然是有人親手投入她的信箱。

陳書婷舉目四望,未見異常,於是低頭拆開,一遝白色信封滑落滿地,隨之掉落的,還有兩隻精巧手工布袋。

她蹲下,撿起布袋,打開,一隻裡麵裝著七枚風乾塑封的報春花標本,一隻裡麵裝著她當年在香港喝中藥時常吃的那款蜜餞,吃上了癮,回京海後也常常托人從香港帶來。她在溫哥華一直沒能找到這款蜜餞,本以為早已停產。

而那些白色信封上,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張牙舞爪的狗爬字。

每一封的收信人都是“媽媽”。

每一封的寄信人都是“曉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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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安哥拉的時候,高啟蘭被當地的無國界醫生任務現場負責人Luca告知了三不準:不準獨自外出,不準去路邊草叢,不準私拆郵包。

外出有綁匪,草叢有地雷,郵包有炸/彈。

和許多非洲國家一樣,安哥拉曾飽受戰亂之苦,如今又深陷恐怖主義泥沼。高啟蘭所在的庫依托是世界上地雷分布最密集的地區之一,遍布的地雷奪去無數平民的雙腿,也使骨科和外科醫生成為當地最受尊重的存在。

如今高啟蘭已經適應了每天傍晚五點開始的宵禁,整晚不絕的槍聲,醫院走廊裡掛著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閒逛的娃娃兵,甚至適應了用煤油燈給手術器械消毒,用鋼絲鋸做截肢手術,用裝了十公斤石頭的麻袋做腿部牽引。

但她依然無法適應給孩子們做手術。

就在今早,一位父親抱著一個一歲大的男孩衝進醫院,男孩媽媽背著他在地裡乾活的時候,誤觸了一枚反步兵地雷。媽媽當場死亡,男孩的左腿脛骨和腓骨被炸得血肉橫飛。高啟蘭負責為他做截肢手術。為了預防感染,需要在術前為病人注射抗生素。孩子營養不良,血管太細,護士整整嘗試了七次,才終於將靜脈留置針準確紮入。男孩沒有哭泣,隻是睜大那雙灰眼睛靜靜注視著高啟蘭。高啟蘭彆過頭去,不讓小病人看到她的眼淚。

當天的晚飯依舊是配給罐頭加玉米麵。

Luca看出高啟蘭的低落,開玩笑說,蘭,你許個願望,聖誕老人或許會聽見。

高啟蘭勉力一笑,說現在是春天,哪有什麼聖誕老人。

說完想起安哥拉沒有春天,隻有炎熱的雨季和炎熱的旱季。

Luca不死心,說你試試,你試試。

高啟蘭想了想,說我想喝碗京海的乾貝粥,有乾貝、雞絲、香菇、馬蹄,大火煮,小火熬,熬好後放鹽、胡椒,還有很多很多蔥花。

後半段她索性用中文說了,反正那個意大利佬橫豎也都聽不懂。

她沒說的是,她和安欣的最後那頓晚飯,喝的就是乾貝粥。

Luca神秘一笑,從身後摸出一個中等大小的郵包,遞給高啟蘭。

郵包的收件人是高啟蘭,收件地址是無國界醫生日內瓦總部,由同事人肉捎來安哥拉。

寄件人和寄件地址從缺,但郵戳顯示發件地是加拿大溫哥華。

“保安部打開檢查過,沒有可疑物。”Luca說完又搖了搖頭,“啊不對,我們都猜不出這是什麼。”

他指的是高啟蘭正從郵包中取出的那袋乾貝。

乾貝底下有一枚小小信封,信封裡隻有一張照片,照片裡,安欣一家三口正在墓園祭掃,春色正好,他們臉上的平靜幸福也正好。

郵包底層壓著十包女性生理期用品和二十盒口服抗生素,不能再多了,再多就太容易被海關抽查沒收了。

高啟蘭緊緊抱住郵包,許久許久,才緩緩放開。

她拿著那袋乾貝向廚房走去。

她要給她的小病人熬一碗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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