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5年,秦國攻打魏國都城大梁,大梁城垣堅固,很難在短期內攻拔,主帥王賁引大溝之水衝灌大梁城,三個月後,城垣崩塌,魏王出降,被王賁所殺,魏國滅亡,大梁改名為東郡,並入秦國版圖。
鹹陽宮大殿上,眾大臣都在誇讚王賁活用兵法,巧取大梁,奏請秦王嘉獎。
嬴政麵上仍是一派冷漠,教人看不出喜怒。
忽然,扶蘇出列道:“父王,兒臣以為王賁將軍毀城滅國之舉欠妥,應當受罰。”
群臣大驚。
嬴政微微一震,問道:“哦,為何呢?”
“剛才諸位大臣說王將軍保存秦國的實力,不傷一兵一卒,輕取魏城大梁。可兒臣想知道,魏國的百姓可有損傷,損傷幾何?”
王賁道:“魏國幾乎全軍覆沒,大梁城百姓,十死九傷吧。”
“今日大梁城可是秦國郡縣?”
“自然是。大梁今已改名為東郡,是我大秦的疆土了。”
“那就是了,大梁既是我秦國國土,大梁城的百姓也是我秦國的子民。那麼王將軍,你傷的便是我秦國子民,將軍何忍?”
王賁氣憤道:“大公子,你須知兩軍交戰時,大梁尚屬魏國啊。”
扶蘇不禁笑了一聲:“如此說來,當初攻打大梁時,將軍並無必勝的把握囉?”
“當然不是。想我秦國兵精糧足,攻下大梁是早晚的事。”
“既然如此,那麼大梁百姓早晚都是秦國百姓,讓他們在滔天洪水中無故喪生,難道不該受罰?!”
王賁氣極,一時卻不知如何辯駁,焦躁的看著嬴政,有點口不擇言:“大王,大公子,他不懂……他、他、他都沒打過仗,這……”總算他顧忌著扶蘇的身份,沒有說出更難聽的話來。
嬴政的目光緩緩的從大臣的臉上一一掠過,然後問了一句:“各位如何看?”
王翦上前道:“大王,王賁魯莽,傷敵之時沒有顧及到百姓的性命,確屬失策,老臣請大王加以責罰。”
王賁震驚,不知父親怎麼會胳膊肘往外拐。
在攻打燕國的戰爭中展露才華的少年將軍李信道:“兵不厭詐,末將以為在戰場上理應隨機應變,不可太過拘泥,以免貽誤戰機。王賁將軍實在是我輩典範,請大王予以嘉獎。”
丞相王綰正要出來,嬴政阻止道:“好了,王賁攻打大梁,滅了魏國,大功一件;引大溝之水衝灌大梁,致使傷亡過大,功過相抵,不罰不賞。都下去吧。”
眾人愣了許久。
散朝後,扶蘇特意在宮門口等候王翦、王賁父子,看到他們,忙上前行禮:“王老將軍,王將軍,剛才,扶蘇多有得罪,特來請罪。”
王賁一口怨氣憋在心裡,怒目看了扶蘇一眼,便欲錯身離去,王翦喝道:“王賁!”
王賁站住,眼睛不看扶蘇,拱手道:“好說,好說。大公子那麼好口才……”
扶蘇聲音柔和:“王將軍深通兵法,機敏善戰,扶蘇一直想好好請教。”
王賁想自己和扶蘇都算是王翦教的武藝和兵法,原本想處融洽,如今這麼一鬨,扶蘇這話聽著無比刺耳,氣性上來,語聲中帶著不屑:“不敢。倒是大公子生於深宮、長於深宮,實在應該出去走走,體會一下戰爭的慘烈、將士的苦難……”
“王賁!”王翦再次阻止王賁,“大公子,王翦教子無方,慚愧。”
扶蘇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王翦帶著王賁遠去。
扶蘇到王後宮中請安,恰好嬴政也在。
王後雲湉是個很賢惠的女子,端莊典雅,此時丈夫兒子都在身側,容光間儘是美滿之意。
嬴政接過王後給他的水果,嘗了一口,閒閒的問道:“扶蘇也有十六了吧?”
王後微笑道:“正是呢,一轉眼,兒子都該娶媳婦了。”
嬴政有一瞬間的猶豫:“等加冠之後吧,扶蘇要學的東西還很多。”
扶蘇應道:“是。”
王後轉頭看著端坐一旁的兒子,柔聲道:“扶蘇可有心上之人?”
扶蘇腦海中閃過韓苓的身影,臉不由自主的紅了,隨即鎮定心神,答道:“父王、母後,王賁將軍的表妹韓苓曾於孩兒有恩。”
王後轉頭詢問嬴政,嬴政奇道:“今日朝堂上,你如此得罪王賁將軍,他未必會將妹妹嫁給你哦。”
王後道:“既是扶蘇看中,必是好的。怎麼又會得罪他?”
嬴政笑起來:“你兒子今日將王賁滅魏國的功勞給一筆抹殺啦。”
扶蘇沉默了一會兒:“是孩兒的不是。原本打仗就講究審時度勢,隨機應變。”
嬴政不願在後宮講述朝政,岔開話題道:“扶蘇,快到你的生辰了,這次有什麼想要的麼?”
扶蘇跪直身子,鄭重的說:“父王,孩兒想四海遊曆一番,以增光見識。”
“很好啊。讓王延、李衡這兩個跟著你吧?另外,再派侍衛暗中跟著你們,可好?”
扶蘇應了聲“好”,王後不舍:“去哪裡啊,要去多久?”
“三年左右,去哪裡,就隨興所至。孩兒會時時告知父王、母後行蹤,也希望時常能得到尉繚先生的指點,所以懇請父王準許兒臣帶信鴿前往。”
“好。讓千司也跟著你吧,他訓練信鴿,很有一套。”
“多謝父王。”
遠山在蒼茫的的暮色中逐漸淡化為光影的輪廓,夕陽的餘輝遍灑在廣袤的大地上,矗立在關中平原的鹹陽城已成天地間的一點。
扶蘇收回凝望的眼眸,將心中忽然湧起的不舍和惆悵壓下去,東方,會是更廣闊的天地。
進入三川郡的時候,已到烈日炎炎的時分。
空氣中都彌漫著熱意,白天百姓大多呆在屋裡,等閒不出去,太陽落山以後才人影憧憧。臨近正午,陽光尤其火辣,隻有樹陰底下少數的小販擺著茶水攤子,看著寥寥無幾的行人,懨懨的扇著扇子,打著瞌睡。
扶蘇一行已是風塵仆仆,李衡指著街邊的茶水攤,叫道:“大公子,我們到那邊喝口水再走吧?”
扶蘇還沒來得及說好,眾人已朝那裡走去,扶蘇笑笑,提步跟上。
小販見忽然來了這麼多人,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笑得格外燦爛:“諸位公子,喝什麼茶呀?”
王延奇怪:“就你這小小茶攤,還有得選?”
小販賠笑道:“公子彆看我這是個小攤,各種茶都備著呢。就算是要吃水果,小的也能拿出來。”
扶蘇也很奇怪:“各種茶都備著?”
元豐也不信:“你都說說,有什麼茶呢?”
“嘿嘿,好茶和壞茶。”
眾人先是一愣,繼而都哈哈大笑起來。
扶蘇笑著:“那就要好茶吧。”
一行人慢慢喝著,沒有了剛才那火燒火燎的感覺了,李衡隨意問道:“小哥兒,你們這兒什麼地方最好玩呀?”
“好玩?諸位公子是出來遊山玩水的?我們這兒啊,實在也沒什麼好玩的。”
“那有什麼有趣兒的事情跟我們說說,逗個樂兒。”
“您是問好玩的事兒,那也沒有。不過,咱們這兒有位先生,神機妙算,各家各戶有什麼事兒都會請他幫忙拿個主意。他還會打造各種器具,您要有興致,不妨去看看。”
王延看了扶蘇一眼,問道:“這是什麼人啊,彆是個騙子?”
“哎,公子,話可不是這麼說的。趙祈先生是有真本事的人,你若不信,今兒傍晚他要給我們看一個自動打扇的機器,有這玩意兒,這大熱天就不用自己扇啊扇的,睡覺也不會熱得要命了。我們都預備去的,不然,您也去看看?”
“嗬嗬,隻是這下半天我們乾什麼好呢?”
“哦……這附近有一個山穀……”
一行人到山穀轉了一圈,回到城裡吃了晚飯,跟著那茶攤小哥兒到了一戶人家。
進了院門,看到人群圍作一圈,中間站著一名男子,想來就是那位趙祈先生了。他正在一台器械前演示著,器械的前端是一把團扇,那男子用水衝擊一塊木板,木板降下後帶動器械轉動,那團扇果然上下扇動起來,眾人都喝起彩來。
人群中有人問道:“先生,那不得有人不停地倒水?還是麻煩呀。”
“呃……也可以將這板放置這河流之中,河水衝刷的力量可以代替人力。”
“那,我們都睡河邊?”
趙祈笑了起來:“在下目前隻能做到這樣,要想更方便,需容我再琢磨琢磨。不過,今日,我這裡有上好的團扇,各位不妨先帶一把回去,自己先扇著吧。”
人群中有不少人上前去看那團扇,元豐奮力擠進去,好不容易搶到一把,拿來遞給扶蘇。
扶蘇低頭細看,團扇做得相當精致,知道此人定是能工巧匠,抬頭看他,中等身材,相貌普通,隻是雙目炯炯,頗有神采。
“嗬嗬,十銖一把,莫忘了給錢。”
有人拿了扇子,依言給了錢;有人又將扇子還了回去;見沒有熱鬨可看,眾人漸漸散去。
剩下的人開始詢問那男子各種問題,有問妯娌不和該如何調停的,有問東西丟了當如何去尋回的……雞毛蒜皮,不一而足。
那些人得了指點,歡天喜地的去了。
結末隻剩扶蘇這一行人了。
趙祈眯眼看著他們,問道:“諸位公子,是有棘手之事難以決斷嗎?”
李衡心念一轉,勾勾手指,問道:“趙祈先生麼?你猜,我為什麼來找你?”
趙祈沒有立即回答他,隻說:“我看天色已晚,幾位公子是要到屋裡去談呢,還是明日請早?”
李衡看向扶蘇,扶蘇聲音柔和:“那就叨擾了。”
趙祈將他們帶進正屋,一名婦人,想來是他的妻子,端了茶水送上,低聲說道:“時間不早了。”
“我明白。”趙祈轉頭看著李衡,若有所思,“公子來找在下,是否要求一個見長於父母雙親的法子?”
李衡著實吃了一驚,他問這話的時候,是不信這個“江湖騙子”的,沒想到他講出這樣的話來,不由閃過驚疑。
趙祈知已料中,笑而不語。
王延問道:“那我呢?先生如何看?”
“公子麼?求建功立業之策?”
“是,還請先生指教。”
“切不可冒進,公子家世不凡,徐徐圖之即可。”
王延亦吃驚不小,與李衡麵麵相覷,齊齊看向扶蘇。
扶蘇問道:“先生?”
趙祈站起來,離開坐席,恭敬一揖到底:“公子貴不可言,在下不敢妄語。”
眾人不禁暗暗歎服。
扶蘇出言道:“那先生可有什麼建議?”
趙祈看了眾人一眼,微笑不語。眾人皆是人精,尋個借口,一一離開了屋子。
“公子是否方便告知身份?”
扶蘇頷首:“秦國大公子,扶蘇。”
“哦。”趙祈停頓了良久,仿似恍然大悟,“大公子,請受草民一拜。草民無知,方才胡言亂語,大公子切莫見怪。”
扶蘇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說,靜候他自己解釋。
趙祈神色間略顯窘迫:“實不相瞞,草民原是邯鄲人氏,幼時也曾得高人指點,學得一些技法,加之自己喜歡,所以時時研究。如今流落在此,賣弄雕蟲小技,隻為混口飯吃。”
“那你如何能將我們三人說得如此準確?”
“嗬嗬,那兩位公子衣著佩飾皆屬上乘,氣度華貴,定是世家公子。大戶人家的公子無非兄弟爭寵、建功立業之類,若放置在大公子身上亦不會錯。”
扶蘇一想,確乎如此,不禁微笑:“那你怎麼敢說我貴不可言?”
“那些人言談間都在探查公子的神色,公子的年紀不大,所以草民揣度必是身份顯赫,所以說貴不可言,決計不會差。”
聽到一半,扶蘇已完全明白過來:“先生真是神人。我們自以為不露行跡,不料竟有這許多疏漏。”
“大公子見笑了。”
扶蘇斟酌道:“先生聲名遠揚,此地的縣令想來是見過先生的?”
“縣令確曾有意讓草民幫忙看看案卷,隻是草民懶散慣了。”
扶蘇解下腰間玉佩,遞與趙祈:“先生若有意,請帶此玉佩入鹹陽,自會有人迎接先生,扶蘇誠心希望先生能一展所學。”
趙祈倒也沒有推辭,接過玉佩,長揖為禮。忽然想起一事:“大公子此行可是要去楚國?”
扶蘇一怔,隨即搖頭:“本無特彆的目的,隻是想增廣見聞,多加曆練而已,先生為何有此一問。”
趙祈猶豫了一下:“草民私下揣度大王心意,滅魏之後,必是楚國。所以以為大公子是去探查楚國形勢。草民愚鈍。”
鹹陽宮大殿上。
嬴政問王翦:“王將軍,如果寡人攻楚,需要多少兵馬”
王翦思索片刻,答道:“至少60萬人”。
嬴政的視線在眾將領臉上一一掃過,嘴角含笑:“60萬?諸位將軍以為如何?”
眾將領心中各有打算,一時無人回答。
嬴政笑得成竹在胸:“李信,你曾以數千兵士急追燕太子丹於衍水,立下大功,你以為呢?”
李信朗聲答道:“臣以為用20萬人足矣。”
王翦冷笑:“大王,20萬人去攻打楚國,簡直是癡人說夢。”
李信把鄙視的神情擺得不亞於王翦:“王將軍,人數占優勢的仗,誰不會打呢?”
王翦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李信:“李將軍真的學過兵法?”
李信正要反唇相譏,嬴政擺手製止:“寡人不知道曾經橫掃千軍的王老將軍今日竟如此怯懦!李將軍果然壯勇。李信聽令:即日起受命為秦軍統帥,與蒙恬一起率兵20萬人進攻楚國。”
李斯終於回過神來,趕忙示意尉繚勸諫,尉繚隻作不知,李斯氣急,無奈站出來說道:“大王,微臣以為不可。王將軍南征北戰,經驗豐富,所思所言皆是有理有據,懇請大王三思。”
嬴政皺眉不悅:“李斯,你不是一直自稱不懂兵法的嗎?”
李斯被噎得無話可說。
尉繚終於站了出來:“微臣也以為王將軍所言有理。楚軍和趙軍都具有堅強的戰鬥意誌,是能戰善守的軍隊。如果輕敵,後果堪憂啊。”
嬴政冷冷地看著尉繚,不置一詞。
王翦跪下行禮:“老臣年邁體弱,懇請大王準許歸還頻陽。”
嬴政心裡忽然生了膽怯之意,可一瞬間便心意似鐵:“準奏!”
潁川郡,韓國舊日都城新鄭的宮城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分外孤寂。
韓苓遙望著宮門前空曠的廣場,心中的蒼涼難以言喻。
當年7、8歲的自己在父親的安排下逃出王宮,背負的便是複國複仇,但以當今時局來看,何異於癡人說夢?
在自己還未意識到時,歎息已溢出,四叔在一旁搖頭:“小姐,我們回去吧。”
“好。”
沿著大道,轉過街角,忽見對麵一人款款獨行,竟是扶蘇。